兩名墨者讓子田當著眾人的面盟誓之后,當即叫人拆除了宮室的一些木料,點燃了大火,冒出濃煙作為之前約定好的信號。
兩名墨者自然不是隨便挑選出來的,一人隸屬于書秘吏,另一人則是墨子身邊的近侍弟子,早已經和他們說清楚要做什么。
墨子身邊的近侍弟子待火焰點燃之后,當即指揮宮室內的甲士,開始了防守。
另一屬于書秘吏的那名墨者,則立刻鼓舞士氣,只說堅守下去,城內民眾或許會醒悟過來。
子田也開出了賞格,只求讓人堅持。
墨者善于守城,墨子最擅長守三里之上的大城,禽滑厘盡得其傳,而其余弟子未必有這樣的本事,但是守衛宮室蕭墻卻也可以防守一陣。
穩住眾人心思后,局面縱然危急,卻依舊可以控制。
城頭上,墨子終于等到了宮室那里傳來的煙火訊號。
而之前適在城墻下鼓動起來的各個國人的代表也已經集中過來,適正在和他們說一些閑話。
公造冶看到城內煙火起,問道:“先生,這是送炭的時候了嗎?司城皇一族現在并未出面,我們這樣做不會讓他得利嗎?”
墨子反問道:“如果我們成功,那么大尹公叔等人,敢于說自己就是想要投靠楚人嗎?”
公造冶搖頭道:“若是我們成功,他們自然不會這樣說。只會說他們是為了城內百姓,為了宋國祖先祭祀,為了千里社稷。”
墨子笑道:“既是這樣,他們有什么罪呢?如果不能處置他們,司城皇難道就能夠得利嗎?”
“適說,三足鼎才能立起,你可見過兩足之鼎?”
公造冶是楚國冶師后人,當然知道這其中的區別,便道:“弟子不曾見過雙足之鼎。若鼎只雙足,只能傾向一邊,并不能穩固。”
墨子大笑道:“適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啊!如今宋國,若為三足鼎,三足中最短的一支是誰?”
公造冶看著遠處宮室冒出的濃煙道:“自然是宋公。”
墨子又道:“你也聽適說起過,君權與貴族之間的矛盾,那么君權想要壓制貴族,能夠依靠誰呢?”
公造冶思路已經清晰,回道:“那自然是百姓。以百姓制貴族。”
墨子又問:“若無墨者,百姓是什么?”
公造冶道:“是大冶山之亂石。”
“若有墨者呢?”
“可熔煉為銅。”
墨子點頭道:“便是這樣。如今看起來,宋國只有三足,卻不知道實則有四足。四足若成,司城皇不能得利,大尹不能得利,國君…若他只是宋國之主權,自然得利,而若他依舊是子田,依舊不能得利。”
公造冶拜道:“如此,弟子明白了。那么,現在先生需要我帶人沖破那些貴族的叛亂嗎?”
公造冶確信,若是墨者的備城門精銳出動,于城內亂戰,那些貴族的甲士根本不能夠阻擋。
他對自己有自信,也對墨子調教出來的備城門之士信心十足。
至于城外的楚人,公造冶清楚,若想要反擊他們,需要更多的精力。但若只是防守,不讓他們攻入城內,根本無需這么多的精力,墨子可以輕松地應對。
如今,楚人的力量只能達到城墻外百尺左右,幾次攻城都已失敗。
看到公造冶欲要行動,墨子笑著搖頭道:“墨者有什么資格參與城內的政變呢?或者說,城內的政變墨者有什么理由參與呢?”
公造冶看著遠處正在那里煽動民意代表的適,嘆息道:“先生,我是相信適的口舌的,他足以傳播利天下的道理。但是,百姓的力量尚且不足以擊敗城內的那些甲士。他們只是徒卒,又如何能在城內的街巷之內與甲士戰斗呢?”
“弟子只怕,他們一哄而上,隨即便一哄而散。到那時,若是沒有咱們的備城門精銳,只怕難以成功解圍啊。到時候,又如何能做到雪中送炭呢?”
墨子笑道:“你我都不是宋人,都不是宋之百姓。可沛縣義師,是墨者嗎?他們是宋人啊!而且,他們此次來的目的,難道不正是爭取沛縣的賦稅自治權嗎?沛縣,終究屬于宋地,有些事,也只能國君答允。我們答允的,那要讓我們的道理成為天下的道理之后才行,如今卻還做不到呢。”
公造冶恍然大悟,那沛縣義師可的確不是墨者,他們出手合情合理,誰人也挑不出毛病。
不是墨者參與了這場政變,而是沛縣的義師為了自己的利益參與了這場政變。
而沛縣義師雖然并不是墨者,但城內貴族都知道他們背后站著的就是墨者,所以即便沛縣義師不能夠徹底擊破貴族的叛亂,也足以體現出墨者的態度:如果沛縣義師不能成功,那么墨者將赤膊上陣,親自干預。
至少,外人看來會是這樣的。
墨子道:“公造,你且與一些人帶著沛縣義師前往,只做指揮。我想,只要這些人出面,那些叛亂的甲士自然會退散。你只做調解眾人的態度。如當年華元促弭兵會事。”
公造冶心思活絡起來,笑問道:“若是那些人不聽從呢?”
墨子也笑道:“聽從,那就是他們只是為了宋之社稷、商丘百姓。”
“不聽,那就是楚人的第十三種攻城手段,難道墨者不是在守城嗎?你難道不知道守城時,面對敵人該怎么辦嗎?”
“畢竟…國君還是子田嘛,他還沒死,那么守城的命令就還算數。”
公造冶大笑道:“弟子明白了!那就只看適那邊能夠做什么了?”
墨子搖頭道:“他那邊,如他所言,水到渠成之事。無非答允幾件事,做個底線。”
“城內尚且還有一個半月存糧。一個半月之內,我們若能擊破楚人,那么百姓沒有餓死之虞,又可以達成爭取到他們自己的利益,又為什么不被適所鼓動呢?”
說罷,墨子又叫來其余弟子,說道:“今日城內有變,楚人的銳氣正足,只怕也會趁著今日猛攻。我傳于你們的守城手段,你們都已經知曉,那么今日就讓楚人見見到底墨者是如何應對蟻附攻城的!”
眾弟子領命,之前早已做過許多演練,如何防守蟻附攻城的手段眾人均以嫻熟。
城墻上下雖然聚集了許多人,但墨者高層都清楚,其實守衛楚人的蟻附攻城,實則只需要數千人即可。
而且這數千人還不需要全部都是輕壯,以對付五百步成陣攻城的敵人來看,只需要一千輕壯、兩千女人、一千老弱便足以。
況且,城墻上還有不少不可能參與城內政變的一些士,有他們作為支撐,再加上墨者的根基主力尚未出動,今日楚人就算用盡全力,也不可能攻下商丘。
城墻上,領命的弟子立刻行動起來,剔除掉被適煽動起來準備以民眾身份參與政變的那些人,將城頭附近的數千人很快組織起來。
墨者守城禁令,凡守城,男左女右,以方便行動。
女人登上城頭,焚燒堆積在城頭的木柴和瓦罐,里面燒著大量的沸油或是屎尿之類的混合物。
一些女人躲在城堞的后面,手捧著石灰罐和一些其余便于向下拋灑的防備攻城的器具。
老弱們則在城下道路處,運送柴草和物資,這些天守城之下,只要不破城,在城頭堅守,這些人還是足以做到不混亂的。
其余輕壯,則開始在墨家弟子的指揮下,朝著城頭運送沉重的下磨車等器械。
下磨車屬于墨家對付蟻附攻城的最好器械,用轆轤滑輪和銅鎖鏈將沉重的包著撞角的下磨車固定在城頭。
快速地讓人用絞盤轆轤拉動下磨車,讓其在城墻上下滑動,用來碾壓那些攀附城墻的人。
而因為幾十人轉動的絞盤轆轤,可以保證上下的速度極快,無法被抓獲,也無法被擊破。
下磨車內,會藏有經過訓練的善于使用長矛的墨者,他們會在下磨車內,利用預留出來的孔洞,刺殺那些攀附城墻的人。
這些器具,只需要放在楚人精銳攻城的地方就行,剩下的那些佯攻的攀附者,只需要簡單防守就可。
甚至,墨子相信,對付那些徒卒,只需要將滾沸的糞水和石灰灑下,那些徒卒就會知難而退,根本沒有足夠的士氣進攻。
十余臺下磨車被固定在城頭上,會操作的墨家弟子開始指揮眾人滾動轆轤,善于使用超長長矛、為這種器械練習了十余年的墨者鉆入到下磨車之內,等待著楚人精銳的進攻。
原本看似人數既多的城墻,已經被清理出來,那些即將參加政變的民眾隊伍,全部以暫時不需要他們防守為名下了城墻,在城下集結,開始分發戈矛等武器。
兩支五百人的隊伍,正在清理城墻下同往宮室的道路。
一直在商丘城內,卻根本沒有在城頭戰斗的沛縣義師,也從墨家在城內的聚集地中集合整隊,在城墻下分發了他們使用的長矛,前排士卒開始披甲。
屬于沛縣義師的哨子聲、鼓聲、笛聲,第一次在商丘城內奏響,穿戴好皮甲的頭排士兵默默地站好,等待后面的人與他們成為一列。
整齊的長矛如同密集的樹叢,閃爍著青銅的光澤。黑褐色的皮甲,也在第一排眾人的穿戴下,擁有了鼓脹的外形。
他們滿懷期待,因為他們受墨家影響了數年,所以明白這一次到底是來做什么的…若只是守城,他們可沒這義務,更沒這心思。
從一開始,他們就是打定了要以軍事義務換取沛縣自治地位的心思。只是,他們第一次出場,卻不是為了擊退楚人,而是…以第三方的身份,參加城內的政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