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畢,又有附近的十余名士站出來道:“我等愿往!宋國豈無敢死忠君之士?”
這些人紛紛學著公孫澤的模樣,斬斷了自己的一縷頭發,遞交到那巡城之人的手中,報上自己名字,便公推了公孫澤為首。
沿途又在城墻鼓動,聚集了四十五人,皆是佩劍士人,武藝強勁,朝著城內宮室疾奔。
宮室之內,為數不多的甲士戒備。
兩名墨者護送著那名身上帶傷的近侍,一路無阻。
民眾見是墨者,紛紛讓路,并無怨恨且又親晉。
貴族見是墨者,只下令自己的甲士,萬萬不可動手傷害墨者,只讓他們過去。
子田見墨者前來,心頭大喜,以為墨者必然答允了自己的質問。
他之前不論是鼓舞人心,還是說的如此強橫,那都是為了樹立自己在近侍之前的形象。
他覺得,他很了解墨者的規矩,所以找到了一個墨者必然出面干涉的理由:那些人的叛亂是屬于干涉守城。
正是有這樣的心思,所以才可以在眾人面前巋然不動,無所畏懼。只有這樣,才能夠贏得一些人的忠誠。
親楚也好,親晉也罷,在他看來都是屈辱。
他總覺得,當年商湯可以憑借四十輛戰車起事而誅夏桀、武王可以靠虎賁三千而焚鹿臺、勾踐可憑三千君子戰敗吳國,那么自己有千里之宋,未必不能成事。
今日之事,他確信墨者一定會成為他手中的利刃,借此來鏟除那些對他極為不利的貴族。
尤其是他的叔叔,畢竟宋國是商人之后,是有兄終弟及的傳統的,而且常年政變,父子兄弟之間的爭斗從未停止,比起服從周禮周俗的別國繼承權更為混亂。
宋國一直是周禮而殷俗,連死人停放棺槨的位置,都和周天子的親戚們的國度不同,所以才會成為許多周天子親戚國家的笑話之國。
想到今日就能借不可能參與政變保持絕對中立的墨者鏟除自己最有威脅的敵人,心頭焉能不喜?
卻不想那兩名進入之后,近侍將墨子的三問問出,子田臉色驟變,心中驚慌無比。
明知道此時不能露出驚慌失色的表情,可內心的震撼讓他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
他知道墨子一直希望國君能夠遵守墨家的道義,可若不是要到亡國之時,哪個國君愿意遵守那些東西?
現如今墨子問他的三件事,他一件都沒有做過,那么墨子實際上就是在告訴他,墨者不會幫他。
他更沒想到,自己以為看透了墨者的規矩,然而實際上根本沒看明白。
更沒想到墨家的狡辯之術,讓他根本無從反駁:禁令確實沒寫禁止國人暴動,而如果不把那些叛亂的貴族當成楚人攻城的手段,墨者就沒有理由出面。
可是如果將那些叛亂的貴族當成楚人攻城的手段,就意味著他這個國君沒有處罰他們的權力,只能交由楚人來處罰這些貴族。
那兩名墨者毫無懼色,只問道:“巨子的話,國君您都聽到了嗎?現在,請您做出決定。”
為了讓子田快點做出決定,那兩名墨者又道:“我們剛才來的時候,宮室之外的甲士已有數百,民眾數千。”
“民眾們不知道他們為何守城,如果連我們的宣義部都不能說服,那么就是您的罪過了啊。”
子田知道,這些不出仕的墨者對于國君,向來毫無敬意。
他在宮室長大,見過許多次墨子或是墨子的弟子們,唾沫橫飛到他父親的面前,知道這些墨翟的弟子根本不懼死亡,除了巨子的命令絕無外人可以說動他們。
子田深吸一口氣,尚且還在猶豫的時候,一名甲士匆匆跑過來,稟告說外面作亂的甲士已經聚集,正在拆房屋準備木頭制作攻打內城宮室的器具。
兩名墨者面無表情,只是負劍站立,子田之前的那些豪言隨著墨子的回復,全然消散,只剩下無盡的焦慮。
他是宋公,也就注定了一旦失位,連逃亡的機會都沒有,肯定會被殺死。
現如今他已經沒有別的辦法,自己不出面去和民眾說,外面的民眾不會相信。
自己去說,很可能剛露頭就會被人射死。
現如今,子田知道,能夠讓民眾相信的,只有墨者。至于他們到底怎么樣讓民眾相信,那不是他該想的問題。
只是,他不知道墨家眾人到底要讓他答應什么條件。只能說,墨家的一些道理,作為國君是絕對不能聽的,可如今危在旦夕,不聽又能如何?
正在猶豫的時候,就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叫喊聲,又有木頭撞擊宮室城門的聲響。
顯然,那些叛亂的貴族已經開始進攻。
又有人大聲叫喊,訴說著子田作為國君的罪狀。
諸如父親一死當年改元,諸如賞罰不均聽信司城,諸如為了自己的私心不惜國人陪葬,諸如觸怒楚人導致了這次圍城…
種種這些,不斷有斷斷續續的聲音傳入進來。
隱約又有人唱及那首童謠,只說今日事,便是順應天命,否則三年前如何會有這樣的童謠傳出?
子田駭然,知道事已不可為。
如今和以往的政變不同,以往的政變失敗者還能逃亡。
可現在楚人圍城,一旦對方政變成功,他這個國君又能逃亡到哪里?
子田心想,不如此時就先答應,除此之外,也不可能有別的辦法了。
至于答應了之后怎么辦,或許很麻煩,但于此時正如將要渴死,就算有一杯鴆酒,也只能喝下去了。
他正要答允那兩名墨者,不想外面又傳來一陣廝殺聲,子田剛到嘴邊的話又停住。
心道:“難道有什么變故?若有變故,我又何必答允墨者的條件?”
一名甲士飛奔而來,喊道:“君上,有一隊人正與叛逆廝殺,極為勇武,正朝宮室靠近。”
子田一聽,知道這時候若是還有人廝殺,顯然這些人就是來救援自己的。
他忍不住想到許多故事,回憶著自己到底對誰有過恩惠?
當年秦之野人偷了秦伯的馬,吃掉之后,秦伯將其抓獲,本該處死,但秦伯卻說聽說馬肝有毒,不喝酒會發病,既然馬都吃了,不妨再喝些酒。
日后交戰,秦伯被圍,便是這些野人冒死相救。
又有當年楚王絕纓會之事、魏夥結草銜環事,子田不禁暗喜,心說難不成我從前竟也做過這樣可以讓人效死的事情?
若是今日事成,史書上又會留下一筆可于秦伯賜酒、莊王絕纓、魏夥結草齊名的美事。
子田急忙登上高處,在甲士的護衛下朝外面看去。
外面,叛亂貴族的甲士已經將宮室圍住,還有數千民眾跟隨在后面,他們手中多沒有武器,但卻都是一副看熱鬧的心態,甚至有人還沖著宮室內指指點點。
子田知道,民心不可用。
這若是當年的公子鮑,這些民眾哪里會在那里指指點點看熱鬧?定然會群情激奮與這些貴族甲士廝殺。
再看宮室的西南邊,有大約四五十人,身穿皮甲,手持短劍戈矛弓箭,正跟隨在一人沖殺,朝著宮室這邊突擊。
為首那人,子田卻認得。
之前墨者組織城內甲士夜襲楚人的時候,子田記得這人就在其中,但是迂腐不堪,在戰陣之內還在思考何為君子。
因此俘獲了楚人貴族返回之后,子田賞賜那些人的時候,還不無嘲諷地說了這人是真君子,實則就是罵他迂腐。
作為宋國國君,子田知曉不少祖輩都死在嘴賤之上。
有因為嘴賤被驅逐的,有因為嘴賤被擰斷脖子的,有因為嘴賤被差點射死的…可是即便有這些先例,歷任宋公多數還是保留了嘴賤的習慣。
子田記得那個被自己嘲諷過的士人名叫公孫澤,心頭更為不解。
看得出,公孫澤正在拼命靠近宮室,正在和那些貴族甲士廝殺。子田心想,我既嘲諷過此人,為何此人會如此效命?
這時候的士人,一個個驕傲的如同不可猥褻的天鵝,當年便是一個御手因為犒賞的時候沒吃到羊肉,那都直接駕車把車上大夫坑入軍陣被俘。還有諸如因為一句嘲諷殺人全家、不惜作亂、弒君殺君這樣的事。
子田在登高之前,想過秦伯賜酒、莊王絕纓的故事,卻從沒想過這時候拼命來救援自己的,竟然是一個被自己嘲諷過的人。
遠遠地,就聽公孫澤又在那里呼喊什么,子田隱約聽到什么令自君出則天下安定之類的話,又聽到什么食君之祿之類的言語,忍不住說道:“此人!真君子也!”
這番話,月前夜襲楚人之后,他曾說過,而且對象是同一個人。
只是同樣的話,今日的味道便和那時候完全不同。
那日的君子,是迂腐的。今日的君子,卻是忠誠的。其實是一樣的君子,只是子田的心不同。
再看遠處,似乎還有一些人也正朝這邊跑來,似乎也是來援助自己的。
子田暗想,終究這天下的禮,還是有用的,自己終究是國君,終究還有一些人理所當然要來護衛自己。
子田想,或許,事情的轉機就在此,也未必要答應墨者的條件,說不定這天下已有的禮和規矩就能救自己,又何必需要墨者的規矩?
心思一動,便不顧身旁等待回復的墨者,子田親自拉弓,做出要助戰的姿態,與近侍道:“準備軟梯,待那些君子靠近后,便掩護他們入蕭墻!”
兩名等待回復的墨者依舊面無表情,很淡然地退到一旁,心道:“適說,雪中送炭。子田啊子田,只怕眼前這些人算不得炭,只能算是一點火苗。你既還盼著事有轉機,那便不是我們出手的時候,看來這天,還是不夠寒冷!你哪里知道,民眾的怨怒會有多大的力量呢?雖不及利益,卻也不是你所能承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