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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零章 內外勾連百尺嘆(十五)

  有人忍不住問出了這話,子田帶著年輕人的傲氣說道:“被驅逐,難道就沒有復位的機會嗎?”

  “難道你們忘記了當年衛公鄭復位之事?去國出逃,并不是侮辱。而如果給楚子駕車,那才是真正的侮辱了!”

  當年衛成公因為夾在晉楚之間,站錯了隊,得罪了晉文公,國人害怕晉人報復,于是驅逐了國君。

  姬鄭也是命大,更是膽大,甚至有些…天真。

  當時晉文公已經能逼得周天子一起會盟狩獵,衛成公姬鄭居然敢跑到周天子那里請求回國奪回君位,被晉文公派人下毒。

  還在姬鄭賄賂了下毒的人,得以不死,最終像晉文公認錯,得以回國,誅殺了政變上位的衛侯,重新復位。

  這種事多的事,便是宋國也出了不止一次。

  子田振奮了人心之后,又狂笑道:“況且,城內尚有墨者,城墻上尚有甲士,難道他們會坐視不理嗎?”

  眾近侍都知道墨翟的為人,又知道墨者的信條,勸說道:“君上,難道墨家會在意替換君主這樣的事嗎?”

  那些近侍近屬又道:“墨翟當年在城內講學,可是談過若是換個君主能利于百姓,那就要換。不但要換,那個被推舉出來的君主若是推辭,不但不是美德相反還是腦袋有病,是假仁假義…”

  子田聞言,大笑道:“我豈能不知?當年墨翟多次出入公室,難道就沒有教導過我嗎?”

  近侍心想,你既然知道墨家不會參與政變這樣的事,怎么還有這樣的信心?

  子田不慌不忙,聽著外面遠處隱隱傳來的叫喊聲,不屑道:“可你們卻忘了,此時尚且是在守城!”

  “墨翟有守城虎符,他也有禁令:妨礙守城的,斬首!”

  “只要我不投降楚人,我還是宋公,印璽還在我的手里,只有我能命令不守城!”

  “那么,只要商丘還要防守,這些在城內作亂的人,難道就不是妨礙守城嗎?所以,依照墨者的禁令,這些人是要被殺死的。”

  “外面那些人,我的叔叔、大尹等人,或許說要更換國君。但是,在更換之前,我依舊是國君,國君不投降,以重信義著稱的墨者就會繼續守城,那么我便無憂!”

  “我又為什么要害怕呢?他們更換了國君,才能下令不守城。但在更換之前,墨者難道不會先殺死那些妨礙守城的人嗎?”

  子田心道,我早就對那些貴族,對自己的叔叔不滿了。

  只是他自己剛剛即位,勢力很弱,不能夠對抗。

  城內有墨者這一支公正的力量,本來不可能為他所用,但是正好借助今日守城,可以借他們的力量消滅掉那些威脅。

  這未必就不是好事。

  固然,他的叔叔在等機會,大尹在等機會,他子田又何嘗不是在等機會?

  便是要趁著這個機會,讓原本在政變這種破事中絕對中立的墨者,以妨礙守城的犯禁之罪殺掉自己的叔叔,這正是完美的選擇。

  子田知道,自己想要做事,想要強盛邦國,就必須除掉那些威脅巨大的貴族。

  于是選出了親信勇士,叫他們立刻前往城頭,尋找墨子,只說一句話。

  “宋公請求先生繼續守城,也請先生繼續扶弱而抑強。城內有人作亂,妨礙守城,還請先生執行您立下的守城規矩!”

  那些勇士復述了幾遍這些話后,確認無誤,便從宮室側門朝著城墻疾奔。

  宮室之外,卻也有貴族們埋伏下的死士,雙方各用手段廝殺。

  宋公近侍們相信,只要把消息送到城墻,那么一切都可以解決,于是用命,不惜代價。

  畢竟,他們不是城內的民眾。

  他們有理由守城,也有理由維護宋公的利益,因為這和他們自己的利益息息相關。

  城墻城樓之上,墨子百無聊賴地看著城外楚人裝模作樣的攻城,心說就這些手段,只怕我二十歲的時候就能防守。

  如今城墻上集結了眾多士、近萬被征召的徒卒民眾,實則墨子知道,真正要守衛的地方只有幾處。

  楚人真要是再用精銳蟻附攻城,他說只需要四千男女就能防守,那便真的只需要四千男女。

  那些下磨車之類的機械,已經悄悄準備好,只是還未使用。

  城頭上,有墨者早已經把城內政變的消息傳遞過來,公造冶聞言大笑道:“論及宣傳,那些人可比適差了許多。這道理看似有理,實則根本不堪一擊。”

  適也笑道:“隨他們去。他們要的只是民眾的怨怒,卻不是民眾為自己利益的爭取。有人可能因為怨怒殺人,但更多的人死還是因為利益,他們不懂。”

  如今事態的發展,并未超出控制的范圍,甚至只是墨者悄悄控制的范圍都未超過。

  政變靠甲士死士,這是貴族們常用的手段,裹挾的民眾最多是讓他們怨怒,實則真正打起來的時候沒有什么用,相反還容易造成局面混亂。

  城內的那些人固然在算計墨者,適等人又何嘗不再算計他們?

  不多時,有一名宋公身邊的近侍,肩膀上插著兩支羽箭,渾身是血,顯然是經過了慘烈的廝殺,才逃到這里。

  一見面,便傳了子田的話。

  “墨翟先生!宋公請求先生繼續守城,也請先生繼續扶弱而抑強。城內有人作亂,妨礙守城,還請先生執行您立下的守城規矩!”

  墨子既然已經確定了要趁這個機會利天下,便很從容地掏出了虎符,說道:“宋公已經將守城的要務交給我,規矩自然是要遵守的。”

  “但是,我也說過,唯害無罪,犯禁方罰。我的守城禁令里,并沒有說不允許政變暴動啊?”

  墨子回身看了一眼適,說道:“適,當時的禁令是你抄寫的。我眼睛看不清晰了,或許記錯了?你且看看!”

  適心頭暗笑,知道墨子守城之時,絕對沒想過政變之類的事。

  但是,墨家極為講條理,所謂唯害無罪,一直如此。

  只要禁令沒有頒布,那么就算造成了事實的危害,那也不是犯禁。

  一直如此,墨者的規矩也是遵從這個原則的,在沛縣如此,在這里依然如此。

  于是,適拿出一張紙,將當初守城之時制定的種種禁令、遍布著殺斬斷車裂之類的懲罰措施的條例高聲朗誦了一遍,說道:“先生,您沒有記錯,確實沒寫不準政變,也沒寫政變要被處死。”

  墨子無奈道:“是啊,唯害無罪,那我又怎么能夠懲罰他們呢?”

  那近侍一聽,顧不上渾身的傷痛,心中怒氣頓生,就要靠前。

  公造冶用劍鞘一壓,那人頓時站立不穩,歪到一旁,知道眼前這人非是那些伏擊他的死士那般本事,這一壓便知自己絕無勝算,只好退后。

  近侍以頭搶地,哭訴道:“可是,墨翟先生,難道這些人不妨礙守城嗎?這就像是楚人攻城一樣,您也沒有把所有楚人如何攻城的應對手段都寫出來啊。”

  “所以,即便這不是犯禁,那也是妨礙守城啊,難道您就不能像對付楚人攻城一樣,來對付這些人嗎?”

  “您可沒說,蟻附攻城該怎么殺,只是臨機應變啊!您可以把這些人的政變,看作一種攻城的手段,要去制止啊!”

  這也是個能言善辯之輩,善辯到墨子猶豫了一口氣的時間,善辯到適需要考慮對策。

  卻不想,不等適想出來應對的話,墨子便道:“你說的很有道理啊!”

  適一慌,心說先生你可要挺住,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這次機會若是錯過,哪里還有合理合法名正言順組織商丘民眾的機會?哪里還有三方都在城內勢力最弱的機會?

  他正要不顧臉皮地出面勸阻,卻不想墨子卻道:“可是,事總有輕重緩急啊。”

  “就像是你現在餓了,而你的房子失火了。那么,餓是可以餓死的,房子失火也是可以燒死的。可你會選擇繼續吃飯?還是選擇逃離房子去救火啊?”

  那近侍一怔,下意識地答道:“自然是救火!”

  墨子哎呀一聲,說道:“是這樣的道理啊!你看如今楚人又在忙著攻城,這就是房屋著火。而城內之事,只是饑困。”

  “你說我應該把他們的政變看成攻城的手段,這話沒錯。世上我知道的,有十二種攻城術,這算是第十三種?”

  “可,假如楚人又在挖地道,又已經攻破了城門,那你說我是先防備城門?還是先去堵塞地道?”

  “所以,城墻的兵卒不能動!宮室尚且能夠支撐一陣,且待天黑,楚人退去,我們再對付這第十三種攻城的手段。”

  那近侍一聽,哭道:“可若天黑,只怕宮室便要撐不住啊!到時候又怎么辦呢?”

  “墨翟先生,請您一定要出面救援君上啊!”

  墨子嘆息道:“如果是救援君上,那是你們的事,他不是我的君。所以墨家無義務救。”

  “如果是把那些人的政變看作第十三種攻城的手段,倒是可以以應對第十三種攻城手段的理由,去反擊那些人。”

  “只是,若把他們算作楚人攻城的手段,那么就不是犯禁,我只能驅趕他們,卻不能處罰他們…你看,楚人攻城,我也不能說把所有參與攻城的人都殺了啊,對吧?”

  那近侍一聽,似乎話還有轉機,急忙道:“您說的對,只要驅趕他們就好。至于定罪,那就不用您守城的禁令,而是交由君上裁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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