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公子田,是個悲劇的君主。
他的悲劇在于他的雄心。
韓非有云:國小而不處卑,力少而不畏強,無禮而侮大鄰,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這四亡,子田的宋國占全了。若在加上什么國小而家大,權輕而臣重者之類,宋國如今還在也是戰國奇跡。
子購由死在與晉人會盟的途中,子田是靠司城皇的扶植上位的,也因而不能夠明白他父親不曾年邁昏聵之時游走在晉楚之間的政策有多重要。
本想著趁著齊國內亂,分一杯羹,從齊人手中拿過貫丘,可不曾想再次會盟的時候三晉已經得勝。
繼位之初的計劃就沒有實現,更別提面對商丘城內波云詭譎的貴族政治局勢,又趕上楚人圍城,子田除了可以依靠墨者之外,竟不能再依靠別人。
他有雄心,所以不可能投降。
而司城皇有野心,所以在三晉援兵抵達之前不可能投降。
兩個人在抵抗楚國這件事上利益是一致的,然而墨者卻在想辦法削弱子田的實力。
適不是個純良之輩,所以他需要宋國有一位無威望、無軍權、無財富、還整日被兩派貴族欺負的國君。
至于宋國,適從沒有把自己當成過宋人。
早在楚人圍城之前,子田便讓司城皇派人前往三晉求援,但是又完全不想答應晉人的任何條件:比如在宋地駐軍、在宋地就食等等。
原本想著恢復襄公之時的榮耀,等到真正需要抵抗楚國的時候,子田才明白這件事根本就是做夢,連集結起一支足夠的軍隊都不能做到。
城內的流言、童謠等等日漸流傳,子田也是心事重重。宋國內亂是一種傳統,所謂九世之亂,兒子父親兄弟之間互相殺,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
政變、合盟、借外國之力這種事,子田還不熟悉,也就注定他現在只能依靠司城皇一系。
至少,看起來司城皇是支持他的國君的,而其余人誰知道是否會決定兄終弟及這樣的事。
至于守城的墨者,子田充滿了信任,覺得墨者這種為利天下而不惜身的人,簡直就是為宋國量身打造的。
在墨翟出面讓他親自賞賜那些出城夜襲的士之后,子田便出面,拿出公室的黃金寶玉給予了賞賜,只是沒有賞賜公孫澤。
因為公孫澤在夜襲途中說的一些話,已經淪為笑柄,就連子田都覺得這種人應該生活在襄公的時代,而不是現在。
加上俘獲楚公族子瑜的時候,公孫澤沒有出力,因而所有的士中公孫澤最受冷落。
不過子田倒也記住了公孫澤這個人,想到他的祖先因為嘴賤被人弄死過許多次的歷史,終究忍住了沒有開玩笑,而是稱贊了一句“惜未生于襄公時”之類的話,這句明顯是有些嘲諷的話卻讓公孫澤頗為感動。
幾日后,楚人白日擊鼓,準備木材,建造攻城工具,看似有大規模攻城的跡象,子田便再次找到了墨子,詢問如何應對。
待墨子歸來后,詢問一干墨者,適便道:“楚人未必想要攻城,先生守城之術,楚王是知曉的,若是攻不下晉人兵至,楚王數年之內不能北上。除了圍城,楚人沒有別的辦法。”
“楚人迫近城墻,正好可以用虛實之策應對,之前所說的草人早已經準備好,趁夜擊鼓,看似要出城夜襲,楚人有了上次的經驗,必會以弓弩勁射。”
兩日后,楚人裝模作樣地在城下挑戰后,又三番五次地做出要攻城的態勢,城頭只是嚴密防守。
是夜,月亮已經不再那么明亮,適便帶人將一些草人縋下城墻,點燃了一些火把,隨即讓城頭擊鼓。
楚人迫近城墻后,因為上次夜襲的事后本就有所憂慮,于是在營外舉火,又早準備了弓弩。
夜里正安靜的時候,忽然傳來一陣鼓聲,楚營當即驚慌,只看到城墻下影影綽綽,似有百余人。
守夜之人當即吶喊:“宋人夜襲!”
那些守夜的楚軍當即戒備,楚將傳令道:“王上早有令,若宋人再度夜襲,不可浪戰,只以弓弩攢射!”
傳令下去,叫人點燃火把,又叫人擊鼓傳音,弓手弩手各自于軍壘之后,朝著城墻拋射。
城頭鼓聲更盛,楚人不知道射了多少箭,卻不見夜襲之人靠近,只喊道:“宋人退了!”
至此,羽箭方停。
楚將心想,羽箭雖然昂貴,但如此一來能夠遏制住宋人夜襲,也未嘗不值得。
一柄弓的制作周期大約是三年,而羽箭需要柘木、羽毛、魚膠、箭鏃等等,制作周期不短,而且價格昂貴,制作起來并不容易。
拉弓射箭之人,也最多放幾十箭就會腰背酸軟,而那些自小操練的脫產士數量又不多,只能以射程更近的弩來補充。
城頭,適待楚人鼓聲停歇后,叫人將草人拉上,只見草人之上布滿了羽箭,城頭眾人不住稱贊。
墨子道:“凡守城,以弓弩為第一兵,羽箭制作不易。你這百余個草侯,竟比得上百余名工匠之功。”
此時并未三國故事,又沒有張睢陽之烈事,因而草侯借箭之法堪稱神技,眾墨者也均拜服。
公造冶心道:“適并不會守城,但這巧妙技巧,卻是層出不窮。論及奇技,眾人皆不能及。若是過些日子夜襲楚軍之事成,他倒真是第一功,至此之后,論及軍事,墨者內部也無人不服氣。”
這話此時不便說,便帶人去查看那些楚人射過來的羽箭,一一收集好,以備守城之用。
次日一早,墨子召集眾人道:“如今楚人已經近迫,適說的沒錯,我看楚人并不想攻城,只是如此迫近,必有緣故。”
“我只怕城內有事。里應外合。”
適心中并不擔憂,嘴上卻道:“我也擔憂此事。城內局勢,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涌動。這幾日童謠又起,只怕這些心思大家也看的清楚。”
墨子問道:“你如何看?”
適回道:“先生,蛇有鼠窩。善捕蛇者,必不肯追蛇至鼠窩之內,以免蛇伸出毒牙咬上一口。最好的辦法是引蛇出洞,讓蛇剛剛露頭的時候,一舉將蛇打死。”
眾人回味著引蛇出洞四字,適知道事已至此,不能再隱隱藏藏,便道:“如今城內除去墨者,共有三派。”
“國君子田、司城皇一族親晉、那些煽動童謠者必然親楚。這三派如今卻不平衡,國君無勢,司城皇與親楚一派水火不容。”
“我們墨者既然不是為了守商丘而守商丘,此時便是一個機會。一旦那些親楚之人作亂,外有楚人為援,司城皇必不能敵。宋公子田…便是想擋也擋不住,當年司城與大尹交兵,國君除了跪求兩臣罷兵,什么也做不了。如今情勢,還不如當年。”
適環顧四周道:“如此一來,我們便可借此機會…雪中送炭。讓宋公承認沛縣萬民之請,效當年蕭國事,成附庸而非縣邑。”
“盟誓之事,如果不能監察,很難長久,所以我們不能讓司城皇勝、也不能讓親楚派勝、但也不能讓國君勝。”
“國君無勢,我們便借他勢,三足鼎成,但若我們離開國君依舊無勢,所以這樣才能讓國君長久的遵守盟誓。”
他這番不能讓司城皇勝也不能讓親楚派勝的言論,讓一眾墨者感受到不一樣的味道,墨子笑問道:“如此才能讓他們都不勝?”
適搖頭道:“具體如何,尚且需要商議,但這個原則是不能夠改變的。一旦真的出了什么事,墨者必須自己的目的,才能知道應該做出什么樣的決定。”
適所說的蕭國故事,并非是春秋之前的蕭國,而是蕭國被滅之后的宋的附庸國。
原本是個邑,因為當時的宋公嘴賤,被人擰斷了脖子,導致大量的宋公族逃亡蕭邑,靠蕭邑大夫的支持反擊成功,奪回了公爵之位,于是蕭邑成了蕭國,不是周天子體系之內,而是從屬于宋的附庸國地位。
如今墨者并非是沛邑宰,在沛縣也是有實無名,不能得到如今尚且沒有完全崩壞的分封體系的承認,急需這樣一個名目。
這與墨者之前的構想是一樣的,只是最開始墨者想的比較理想化:利用沛縣義師幫助守城,從而讓宋公賞賜盟誓承認。
而適從一開始嘗試改組墨家、嘗試一些規章制度、嘗試否定鬼神賞罰之說的時候,就一直在尋求一種代替鬼神賞罰來維持盟誓的手段。
他根本就不相信貴族的話,即便他們如今還有貴族精神。
所以他一開始就準備利用貴族分派、國君年幼無勢的矛盾,來保證今后墨者在宋國的超然地位。
這些貴族不論哪一邊一家獨大,對于在沛縣的墨者都不是一件好事。
宋公子田原本有點勢力,適想辦法給他削弱,如今宋公的勢力弱小,那就幫著宋公對抗兩邊的貴族,最好弄出一個三方條約:宋公少了墨者的支持,難以壓制貴族,反過來兩邊貴族不論誰勢大,墨者都會極力削弱。
他不信盟誓這類的東西,更不信鬼神的賞罰,所以他所認為維持條約穩定的唯一可能,就是三方勢力互相平衡,誰也不敢輕易打破這個平衡。
而時間,對墨者有利。
現在的平衡,也就意味著沛縣發展之后的極端不平衡。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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