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三百,風雅頌。
有天子之歌,有諸侯之歌,有大夫之歌,亦有士之歌。
一曲《北山》,正是士該唱的歌。
那彈劍之人也算高大,既被集中于此,自然是上士,六藝皆通,彈劍為拍,亦有氣勢。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從事。王事靡盬,憂我父母。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
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鮮我方將。旅力方剛,經營四方。
或燕燕居息,或盡瘁事國;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
或不知叫號,或慘慘劬勞;或棲遲偃仰,或王事鞅掌。
或湛樂飲酒,或慘慘畏咎;或出入風議,或靡事不為。
一曲《北山》唱完,又重復了一段。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
歌畢,迎墨翟之目光,笑問道:“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墨者亦守商丘,我也聽聞墨者之中頗多武士,劍術驚人,不想墨翟先生只讓我等出戰,卻不讓墨者出戰!”
《北山》本就是一首牢騷歌,除了天子諸侯之外,似乎都有自己的牢騷。
歌中所唱,則處處諷刺:大夫夸我真能干,然后大夫不去干活,讓我去干,干完就夸夸我…
這是士階層對宗法制度的不滿,他們期待底層依舊比他們低一級,但去期望與上平等。
牢騷發完,實則就是在指責墨者:你們夸我們是武士,但是你們卻不出人襲戰,卻讓我們出戰。
你墨翟啊,太不公平!
彈劍發牢騷,大約是士階層的必備技能,畢竟大夫和上卿不用發牢騷,而底層又沒有劍。
公孫澤聞言,心中略微有些生氣,心道:“既是守城,那墨者又不食君之俸祿,他們愿意去便去、不愿意去便不去。”
“我等為士,國既有難,自然是我們先上,這有什么牢騷可發?”
他看一眼那名彈劍之士,心想適必要出面斥責,只怕又要說出一些不好的言論,到時候波及眾人。
暗中嘆息,卻不想適竟然沒有開口駁斥,而是回身和身旁的墨者說了幾句。
身邊的持劍墨者竟然也學著剛才唱歌那人的模樣,以手指彈劍做節拍,朗聲高唱。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
這墨者剛起了個頭,公孫澤便隱隱嘆息,心道:“適此人,與人相辯之術,只怕真得墨翟真傳,甚有青出于藍之勢。如此一來,眾人的臉面何在?”
他想要阻止,卻已經來不及。
彈劍的墨者以宋地方言高唱,一開始手指叮當,只做伐檀,到后面用力猛敲,金銅聲切。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輻兮,置之河之側兮,河水清且直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億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特兮?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輪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淪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鶉兮?
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士階層有士階層的牢騷,底層也有底層的牢騷,這種牢騷唱出來后別有滋味。
待唱完后,那劍士又高聲唱道:“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唱罷,墨翟先道:“我本農夫。”
適也道:“我本鞋匠。”
其余墨者也紛紛說出自己的身份。
“我本陶匠。”
“我本銅匠。”
身旁劍手道:“我本齊人,現為墨者。”
適冷笑道:“我們本非士,自然無可素餐。墨者無君無父無國無邦,亦不食君之俸祿。”
“你們為士,有君、有父、有國、有邦。”
“值此國難之際,你們卻要問我們為什么不和你們一起,難道你們愿意做尸位素餐之人?”
“我為鞋匠,無封地、無隸奴、無僮仆、無俸祿,卻需繳納革稅、甲賦。且不說我既為墨者,便無邦國君父,便我不是墨者,難道你們要我守衛商丘嗎?”
“你們有封地、俸祿,難道商丘被圍,你們出城襲戰,竟要與皮匠相提?”
“這豈不是可笑嗎?昔年齊侯被戮,臨淄百姓不服素,晏子親如崔子庭院痛哭,甲士環繞眾人以為必死。難道晏嬰就要說:國人不服素,于是我便不用親身犯險,哭與崔子之庭?”
適大笑道:“若是你們這樣比,那也可以,日后你們的封地取消,一并繳納賦稅,也不再有俸祿,這才可以相比。”
他說完,那名彈劍之士滿臉羞愧之色,收劍回拜道:“這是我的愚昧,請不要嘲笑,我已知錯。”
在場其余人,終究是士,多少還有些道德與臉面,不再多說。
公孫澤想著適剛才的那番話,還有之前與適相辯頗多的話,訥訥道:“墨者只說,權力義務相對,竟是這個意思?無權力則無義務,所以如此說來,商丘百姓其實不必守城?”
“可…似乎又不對。又說,禮不下庶人,難道是我想的不對,庶人本就不該守這些禮?可是…可是…”
他有些想不通,想不通其中的關鍵之處,只是覺得墨者說的似乎沒錯,但又似乎全錯,言語間卻不能夠反駁。
少時,墨子道:“如今楚人正忙于收麥,又以為城內只會死守,正是出城襲擾的時機。”
“墨者守城,乃是為了利天下、守非攻。是為了義,卻不是履行義務。”
眾士人被那首《伐檀》的最后一句彼君子兮,不素飧兮說的面紅耳赤,這時候又講清楚了道理,終究不好反駁,只好說道:“既食君祿,豈不死戰?”
這些話說完,公孫澤的腦海中嗡的一下出現了許多可怕的想法。
“既食君祿,豈不死戰?既食君祿,豈不死戰?既食君祿,豈不死戰…”
喃喃重復著這幾句話,公孫澤猛然想到適前幾日與他說過的那番話:土地、財富歸誰?
他身上一冷,忍不住想道:“若…若是墨者的道理行于天下,土地歸于萬民、財富源于勞作、君子不過蠹蟲…那…那這祿從何而來?”
“若土地非國君所有,祿便來自萬民…難道到時候便是既食民祿,豈不死戰?”
“不對!不對!一定有哪里不對!不該是這樣的道理!”
他想到自己之前廿年所學,頭腦一陣混沌,竟有些癲狂之態。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天下之土,皆屬萬民;昊天之下,人皆天臣。”
“天下的道理,只有一個是對的,可到底哪個才是對的?若墨者的對,那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便是錯的!”
他越想越亂,終究長嘆一聲,心道:“只怕…這天下,真的要亂了!”
城外,楚軍營地中,墨者還未前來與楚人祭祀成盟,但卻將城內被俘的楚人全部釋放。
這些被釋放的楚人,最開始成為了楚王邀買人心的手段。
萬軍之前,楚王高聲宣布:自己與墨者成盟之時,依舊沒有忘記那些被俘之人,無論貴族還是士亦或是庶農工商,只要為王效命,他就不會忘記。
這是之前很少出現的情況,被俘的國人要么在停戰后才被釋放,要么就會被抓做奴隸。
而貴族被俘,一般都是用厚重的禮物贖買回來,比如當年晉楚爭霸之時,多有被俘的貴族,一般都是繳納贖金換回來。
至于庶農工商,除非全面停戰或者大國為了獲取聲望,否則很少有被贖回來的情況。
楚王說完這些后,當真是歡聲雷動,眾軍皆呼萬勝,楚王只憑幾句話,便獲得了庶農工商的支持。
畢竟,王權想要對抗貴族,只能依靠本國底層。
其余貴族心懷不滿,卻也無可奈何。
楚王自覺墨者確實不錯,似乎將來自己只要說利天下,墨者就有入楚的可能,欣喜無比。
然而,幾日之后,楚王夜巡軍營,便感覺出了墨者的深深惡意!
這些被釋放回來的貴族還好,也沒什么牢騷。
可那些被釋放回來的庶農工商,還有武士,則是滿口的墨者道義,牢騷滿滿。
庶農工商自不必談,那些牢騷一直就有,只不過經過被俘歸來后,這些牢騷變得更為系統、更為明確、更為清晰。
士階層在那發的牢騷,楚王其實挺喜歡的,但是其余的貴族卻絕對不會喜歡…
再想到適之前在大帳之內,開口就把貴族和王權的矛盾公開,楚王心知:只怕自己已經中了墨者的圈套,被墨者架在火上烤!
幾名被放回的武士,圍坐在篝火旁嘮叨的話,引發了一場騷亂。
一名被俘回來的士眉飛色舞地說著在城內的被俘生活,只道:“城里面的感覺,比在這里圍城感覺好多了。在這里很無趣,都沒有麥餅吃。進了里面去,墨者個個都是人才,講話又有道理,還能看舞劇…我其實…”
他說完這些被俘的趣事之后,又道:“要說,墨者說尚賢也是不錯的。有能則舉、無能則下,要我說其實很多人都無能。若天下真能尚賢,我們何至只是士…”
被俘放歸之人還在那里講士階層最喜歡的尚賢道理,周圍圍坐的人紛紛稱贊,頗覺有理。
正夜巡的楚王與身邊貴族一個個面面相覷。
楚王心想,說的很有道理啊,若我能尚賢,這楚國何至數千里廣闊,卻屢敗于晉?只是…這番話,卻容易引起不滿。
貴族則想,說的確實有道理,可若是尚賢了,我們怎么辦?我是大宗嫡子,所以我可以繼承一切,難道真要比才能嗎?我縱有才,我兒孫豈亦有才?所以我不能覺得有道理。
于是幾名貴族進言道:“圍城戰陣之中,非議政事,不可不處置!”
楚王暗罵,我處置他們,將來靠誰?難道靠你們這群隨時可以政變的家伙?可我不處置,你們又如何肯用命?
正自猶豫想不出完全之策的時候,有近侍小聲道:“城內有人縋墻而下,只說有機密事告于王上。”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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