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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零章 革故鼎新策無窮(十三)

  適當然明白,戰爭未必一定就是理智的,但墨家既然講道理,他又要做“巨子最好的學生”,自然要站在理想化的角度去問出這個他自己其實知道答案的問題。

  楚王覺得適年紀還小,又覺得若是別人問這樣的問題或許奇怪,但若是墨家那些人問出來就極為正常。

  他覺得不需要回答,因為這一次出征的目的、意義甚至一些更深層面的權力斗爭,適在之前都講的很清楚。

  熊當對于三年之約已經心動,只要不是現在退兵,他可以答應,甚至可以讓墨者幫著斡旋。

  只要三年之內占據優勢,聽適的意思是將來若是三晉背約,墨家似乎可以幫助楚人守城。

  守城、甚至是墨家幫著楚人重新修筑城防,都是巨大的優勢。

  楚王思慮一陣,問道:“難道墨家斡旋各國,宋公已經同意了嗎?”

  適略帶嘲諷地笑道:“墨家守商丘,可墨者是天下人,不是宋人。只不過宋恰好孱弱而楚恰好強盛、若不幫著防守不能撐到三晉來援而已。”

  言外之意便是宋公和巨子,是平等關系,是戰時合作關系,而不是從屬關系。

  楚王半真半假地贊賞道:“墨者多才,我都有幾分盼著楚弱而宋強,想來大治的便非沛縣而是郢了。”

  這算是極高的贊譽,適也不回答,楚王又道:“既說盟約,我可先與墨者成盟。三年之后,無論三晉如否弭兵,楚人必不再興不義之戰,屆時若是如此,墨者可能助楚守城?”

  適模棱兩可地回道:“若能做到讓墨者以天志規矩測量為‘利天下’,莫說守城,就是助其定天下于一,又算什么呢?”

  這話其實根本沒有回答楚王的問題,而是詭辯到另一個看似相似的問題上給出了回答。

  然而楚王心頭大喜,心道:“墨家雖有巨子,但其巨子并無野心,一心利天下。”

  “此事做不得假,當年墨翟孤身一人入楚,便可信任。再者,若一人偽裝,能偽裝至死,又與至圣之人何異?”

  “若墨者能入楚,則內可安公族王室、外可守邊關雄城、政可稼穡百工…我自不興不義之戰,兒孫之事,我豈能管?”

  他隱隱心動,便道:“既如此,便可成盟。”

  適道:“若成盟,則必由墨者主祭,以求上帝監察。”

  楚人頗信鬼神,也有掌握祭祀的官員,太祝當即反問道:“祭祀事,緣何由墨者來做?楚其無巫覡?”

  適攤手道:“墨者重鬼神,自有祭祀之法。若由楚人祭祀,三晉、秦齊,如何愿意?你們是楚人,而墨者卻是天下人,這便不同。”

  “況且,我聽說昔昭王時,觀射父曰: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圣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月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此時上帝可交通于人。”

  “后,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無有要質。民匱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無度,民神同位。民瀆齊盟,無有嚴威。神狎民則,不蠲其為。嘉生不降,無物以享。禍災薦臻,莫盡其氣。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上帝至此不能與人交。”

  “楚人縱多巫覡,連觀射父這樣的大巫,尚且不能達于上天,又怎么可以由你們主祭呢?”

  太祝無言,觀射父之才,他自然不及,沉默片刻后問道:“難道墨者竟能達于上帝?”

  待墨者將這話傳于適,適暗暗捏了一下拳頭,自己等了這么久,就是為了等這么一句話。

  只是他根本不信鬼神,也不管上帝,這時候便含糊地問道:“若有上帝,必在九天之上,可對?”

  太祝心說這話沒有問題,當年重黎絕地天通,砍斷昆侖天梯,絕于上帝,想來天神自在九天之上。

  適又道:“若一人在商丘,欲往鐘離,雖不知鐘離確切之處,但車轍向南。另一人亦欲往鐘離,卻向北。請問,哪個人距離鐘離更近呢?”

  太祝回道:“向南者更近。”

  適大笑道:“對,墨者可以讓這些祝詞距離九天更近,所以在找不出可以距離九天更近的辦法之前,墨者的主祭之法就是最可能達于上帝的。”

  他不待太祝回答,躬身面向楚王道:“請您出帳,觀墨者手段!”

  楚王同意之后,適沖著幾名書秘吏的人微微頷首,那幾人先行退出準備。

  一眾楚臣也都跟隨出了大帳,周圍兵車將這里圍住,又有諸多甲士戒備,以防墨者使出曹沫專諸的手段。

  若是此時車中裝滿了火藥,倒是可以一舉搞掉楚王,只不過適和墨者都不是宋人,而是天下人,所以對于楚王沒有太大的仇恨,也犯不上做出這樣的事。

  那幾名墨者拿出適準備好的一些古怪器物,走到眾人面前,正是幾個碩大的此時還未出現的孔明燈。

  楚王不知這些奇怪的器物何用,便問道:“此為何物?”

  “此物可飛九天。”

  楚王不解,看著這些其貌不揚的絲綢器物,心中信了五分,源于墨者一貫帶來的驚奇。

  另一半,則是大為不信。

  太祝心想,這東西如何能傳于九天?

  由是問道:“鳥翔于九天,需有雙翼。我聽聞昔年公輸班與墨翟各制木鳶,那木鳶依舊有翼,而木鳶必有繩索羈縻,九天萬丈,世間焉有萬丈之索?”

  適哈哈大笑,狂聲道:“誰說沒有羽翼便不能翱翔九天?天志無窮,豈是你所能知?鳥有羽翼,便能飛,那么可以說羽翼才能飛嗎?如商丘人食麥,便可以說麥便是全部的糧食嗎?”

  墨家詭辯之術,楚之太祝也有耳聞,此時竟不知如何回答,訥訥無語。

  適裝模作樣地準備了紙筆,從一些墨家的巫覡那里學來的祝禱之詞念叨一番,像是那么回事。

  又在紙上寫下幾個字,將一張紙條綁在孔明燈的下面,楚王又問:“那草帛之上,書寫的非是楚文。”

  適道:“墨者之文,可通天帝。天帝又非楚人。”

  “況且,若有上帝天神天鬼,也必然用墨家之字。昔年我隨隱士求學,夫子年輕時也遇過隱士,得草帛千張,其上皆是這等問題,以解析天志。”

  他這話算不上胡扯,畢竟他學的那些知識,確實是用他熟悉的這些文字書寫的。

  只是這話在此時聽起來,便有了那么一絲鬼神的味道。

  后百余年后,子房拾鞋,也不知道黃石公給他的天書上用的卻是哪家文字…若是秦文,倒也有趣。

  如今適弄出許多古怪事物,楚王這一年又多聽聞,心中偶動一念,以為天帝用的真的就是這樣文字——總不至于說上帝鬼神都不認字。

  適忽悠完,叫人點燃了孔明燈下的油脂,不多時熱烘烘的空氣撐起了絲綢,楚王群臣之中有人忍不住驚道:“真的飛了?!”

  那些提前準備的孔明燈,在眾目睽睽之下,扶搖直上。

  今日無風,正適合。

  眾人抬頭觀望,見這些古怪之物不斷上升,竟有一些竟然不知蹤影。

  楚人營地之內,更是許多人抬頭觀望,指指點點,以為鬼神降臨。

  昔年墨翟與公輸班各行手段制作木鳶,可木鳶終究還是有羽翼,風箏至少看起來像個鳥。

  可此時這些絲綢的孔明燈,卻胖乎乎的,最關鍵的是下面沒有繩索綁縛。

  漫天飛舞,若是此時入夜,當真如漫天螢蟲。

  適挺身指著高空飛翔的孔明燈道:“玄鳥可啄浮游而高飛、鷹隼可抓兔鼠而振翅,有大有小。”

  “此物既能飛天,若大千倍,豈不能載人飛于九天?”

  “若有天帝,則此物距離天帝最近,也能達于上帝;若無上帝,乘此物高飛,則可親眼得見!”

  “觀射父當年以為重黎斬昆侖,認為自此天地相隔,卻不知世間自有天志,上可通九天、下可及黃泉!”

  “我有天志,若我愿意,可游四海、可入九天!”

  他說的極為狂妄,大笑以作后援,暗暗觀察楚人的動靜,還有遠處軍營那些士兵的約束。

  楚王震驚之余,卻也聽出了適的弦外之音:下可及黃泉,便是說墨者連黃泉都能抵達,所以挖個幾十步的地穴接通你們,根本不算事,你們以后也別用這樣的攻城手段了。

  這不是可以通于地鬼,于是才能挖通不差分毫,只是知曉天志。但知曉天志,若可以挖通,又和溝通地鬼有什么區別?

  昭王距離此時不過八十年,昭王一心想求登天之術,熊當作為昭王之后,亦有此心。

  適說的如此,楚王心中更信墨者祭祀手段無窮,更可達于上帝。

  適心道:搞封建迷信,也需要科學,論起搞封建迷信,此時天下舍我其誰?

  見此物已經鎮住眾人,適道:“如此,難道還不該由墨者主祭嗎?若有天帝,墨者最能通達;若無天帝,便是誰祭祀也無用!信則有、不信則無,巨子所謂若在山澗亦有鬼神監察,便是此意。”

  楚人見識了如此玄奇之物,又聽適說的傲視天下,終于道:“如此,此次成盟,便由墨者主祭。”

  適點頭道:“墨者非是楚人、非是晉人,而卻又是楚人、又是晉人。所以,天下除墨者、除周天子外,無人可以主持此次利天下之弭兵會。”

  楚王則想,周天子算什么?這時候誰人還聽周天子的?若論起來,倒也只有墨者這個看似絕對中立、抑強而扶弱的組織,可以依靠種種君主期待的器物,來組織第三次弭兵會盟。

  于是說道:“如此,那就請墨者主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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