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先以利天下質問墨者,而適則用私利反問楚人,因為他知道楚王既然考慮過利天下的說辭,那就不可能讓他將有所準備的話說出口。
帳內楚人面面相覷,鴉雀無聲,不知如何自處。
適的這番說貴族不智的話,句句誅心,又說的極為直白。
在場的貴族或許原本只是依靠那種階層的本能,去做一些反對或是支持的事,并沒有明確的目標。
但,適的話卻讓他們超脫了本能,很明確地指出貴族與君權是矛盾的,君權的加強意味著貴族權力的衰減。
一眾大臣既不能反駁,又不知道該怎么反駁,只好不做聲。
楚王面無表情,心中卻暗喜。
適的話,正中楚王的心思,或者說這本來就是楚人十幾年后要做的變革:大部分都是吳起變法的內容。
楚王很清楚楚國最大的問題就是封君太眾,從第二次弭兵會之后,楚國的種種問題基本都是封君引起的。
適那番君王的財富與榮耀可以源自國民的說法,楚王并不在意,可以這樣認為也可以不這樣認為,但可以這樣認為的結果就是王位只是一個擺設。
楚國的問題很多,楚王也有過變革的想法,但是阻力太大,也沒有一個能夠統籌全局的人主持。
而適的這番看似指責眾臣不智的話,在楚王聽來則是說:我們墨家可以幫著你們變革,我們有想法、有大局、還有一定的軍事力量…
楚王似乎聽出了這樣的意思,但適只是在誘惑楚王,投其所好,投其所最好。
事實上,適對熊當沒有任何想法,這是個兩年之內必死的君主,和這種人結好關系毫無意義。
楚王想的極多,又不得不考慮帳內貴族的心態,心道:“此人說的極好,可謂是將楚的問題都指出來了,一些是我想到的,還有一些是我也不能想到的…”
“只是,此時帳內眾人也聽到了,我若欣喜,只怕他們怨怒。墨家說話,難道就是如此直接嗎?”
他心中一動,便想打破此時的尷尬,也不說好與不好,更不說什么讓甲士支起油鍋鼎鑊將墨者油炸的說辭,而是問道:“你既說楚非一心,又說帳內之人皆不智。我既在帳內,又是人,不知我又有有何不智?”
熊當的語氣有些慍怒,實則是為了掩飾內心的喜悅,而這慍怒是說給帳內的貴族聽的。
總不好興高采烈地說“先生大才、且帳內密商”之類的話,那樣的話只怕今夜就會有兵變。
只是這個問題,適沒有出面回答,而是讓其余墨者代為回答,用的也多是“節用”之類的道理。
墨家內部原本的道理,本身就很有用,像楚國這樣的大國,修好內部所獲得的利益,遠比外出爭霸更有有利,尤其是君權還未穩固的情況下。
楚國地廣人稀、技術落后、內部法令不通、南部還有許多蠻夷,因而只要二十年不打仗、努力發展內政,其實遠比打二十年仗所得到的要多。
這些道理都是事實,連楚王也認同,但其實和之前說的封君貴族不智卻是一脈相承。
想要發展內政,就必須要觸動貴族利益。
這兩番話看似是在說貴族和國君都不智,實則句句都是說給楚王聽的,帳內的貴族越聽越不是滋味,覺得墨者就是在挑唆楚人內部的矛盾。
只是這種挑唆,并沒有陰謀的成分,說的都是直白的實話,直白到就像是說草是綠的、花是紅的一樣,根本難以反駁的實話往往充滿了力量。
楚王已經心動,墨者一句額外的話都沒有,但楚王聽到的則是:墨者有能力幫你變革,只要你答應墨者利天下的條件,我們有人有士有文化有學識…
這種隱晦的暗示,讓楚王飲了一杯酒來掩飾內心的喜悅。
可帳內的貴族卻已經坐不住,作為王族公族大姓,他們最討厭的就是變法之類,尤其是適之前提出的那幾條變法的內容。
誰都知道,那么變法楚國就變強,但楚國變強與封君又有什么關系呢?楚國如果是楚王的楚國,封君為什么要割自己的肉讓楚國強大呢?
這是個簡單的道理,也正因為簡單,想要正面駁斥也就不可能。
左尹終于問道:“你們墨者只說要利天下,于是要扶弱守弱,我只問你們,難道今日楚人退兵,明日三晉兵至,又將如何?”
“你說我們不智,難道三晉兵至就不攻宋了嗎?就算不攻宋,難道將來若再有爭霸事,難道宋人就不出勞役糧帛嗎?”
“如果三晉也這樣做,你們守城又是為了什么呢?難道宋人自己可以守城嗎?朝晉而暮楚,又有什么區別呢?我看你們墨者才是不智!”
宮廄尹也問道:“你們墨者就說要天下定于一,又要選天子,試問如今天下,哪國國君可謂圣王?”
適搖搖頭,表示誰都不是。
宮廄尹又道:“難道墨翟自認乃是圣王?”
適依舊搖頭道:“巨子從不這樣想,也覺得連昔日仲尼也非圣王。”
宮廄尹大笑道:“如此看,這天下便不能定于一!既不能定于一,你們墨者又將如何做才算是利天下?今日圍宋,你們守宋;明日侵魯,你們守魯;后日占鄭,你們守鄭…難道有什么用嗎?”
“況且,你們就算守城,也只能依靠三晉兵至才能解圍,你們既認為天下無君可稱圣王,那便只能征戰不休。”
適笑而不語,起身沖四周一拜,叫墨者從懷中取出一圖,就在帳內展開。
這圖是手繪的簡單天下,很多地方畫的極不準確,但是整體上還是第一次將天下全圖展現在眾人面前。
北方的燕、西邊的秦、東邊的齊、南邊的楚。
蜿蜒的大致的海岸線、幾字形的黃河…這些東西還是第一次用地圖的形式直觀地展示在眾人面前。
帳內的墨者早就見的多了,帳內的楚人卻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天下,忍不住驚呼一聲,起身觀看。
楚王離得最近,盯著圖上的楚地,看著那些山川、位置并不準確的大城,心中暗贊。
“原來天下九州,竟是這般模樣。繪制此圖之人,必走遍九州,見聞極廣。能著眼天下者,除了君王,只怕也就是墨家這樣的人物了。”
適道:“此時天下無圣王,亦無人可以定于一且利天下。但巨子曾言,兩害相形、取其輕者,是為利。”
“如今天下強國,無非三晉與楚。”
“昔年華元、向戊,兩次于商丘城外促使晉楚弭兵,以致天下安定數十年。”
“不動兵戈,國力難道不能強盛嗎?人民不能富足嗎?賦稅不能增加嗎?人口不能翻倍嗎?”
“墨者已經講清楚了道理,這是可以做到的。甚至可以讓天下二十年內財富人口翻倍,這正是利天下的辦法。”
“如今,魯、宋、衛、鄭皆弱,夾于晉楚之間,兵禍連綿,這是巨子與墨家眾弟子所不愿看到的。”
“若墨者說有辦法,可以讓各國不動兵戈,二十年內財富翻倍,難道不可以促成第三次弭兵會盟嗎?”
所謂盟約,都是實力平衡的產物,對于盟約適并不信任,也絕對不想九州天下真的出現一種恐怖平衡,他只是在想辦法欺騙楚人。
道理已經講清楚,剩下的就是看墨者能否拿出一個讓各國國君都心動的事物,來保證所謂二十年人口財富翻倍之類的承諾。
待適說明了情況之后,幾名墨者出去從馬車上取回了大量的鐵制農具,還有一些其余鐵器,叮當一聲扔在地上。
楚人見過鐵,但要么是隕鐵要是是塊煉鐵,與適弄出來的這些鐵器完全不同。
即便這些人是貴族,但是平日春日耕種的時候,還是要去田地中做做樣子。
這些奇怪的鐵器一經展示,適便道:“墨者有冶鐵之法,使鐵極賤于銅,家家戶戶均可以鐵為器具。”
“農人有犁、鏵、鏟、鋤;木工有斧、錘、刨、刀;礦匠有釬、鎬…”
“銅器縱有六齊之分,依舊容易斷裂,鐵器卻比銅器更為堅韌,同樣的一個農夫拿著這些鐵器,比起他們原來用的骨器蚌殼要快出數倍,則一個農夫則墾數倍之田。”
“墨者又有稼穡堆肥之法,可以讓畝產增半。更有輪作休耕之技,百里之田可做二百里。”
“這些冶煉鐵器的手段,墨者最為嫻熟,天下不做第二家。”
“除了鐵器,還有紡織、耕作、制器之法,均可數倍于前。”
“墨者既要利天下,這些東西便不能藏私,只是如果這些東西要是用來征戰,又會讓天下流離。”
“若三晉與楚能夠再結弭兵會,一旦條約達成,墨者愿意讓這些利天下之物在天下交通。”
“這還只是鐵器,墨家并無誑語,日后還有更多奇技,均可以使各國不征戰而民用賦稅皆倍增。”
在展示了這些鐵器之后,他又洋洋灑灑地說了許多聽起來極為玄妙、墨者已經司空見慣、但楚人卻不曾見過、但又相信的事物。
而適在說這些的時候,心道:“我要信你們的盟約,那可真是幼稚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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