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宣義部的任務基本完成后,適挑選了一部分作為第一批還給楚人的俘虜。
一個活著的、聽到了墨者宣傳的俘虜,遠比被抓去礦山勞作要更有意義。
楚人的回復也很有意思。
只說墨翟年紀已大,不能請墨翟前往,但希望那個弄出宿麥、與列子楊朱等人爭辯的適,能夠前往。
適心中暗罵,但臉上卻依舊平穩,只說既然楚人這樣說,自己就只能去了,不然必叫楚人小瞧了墨者膽魄。
實則他實在是有些擔心楚王把自己扣下來,可轉瞬一想覺得這時候才是戰國初期,多少還是講點信譽的。
況且后世楚王可以大咧咧地和秦人見面被扣押的,想來楚人也算守信,未必會動這樣的心思。
加上那些被俘獲的低級貴族,墨者是準備主動歸還的,楚人總不好失信天下。
想明白了其中利害,適便應承下來,心道:“我若不去,怕墨者多有恥笑的。巨子雖然講究非攻、非斗,可這些墨者骨子里還是有游俠之心的,他們絕對看不起沒有膽魄之人。”
墨子見適并沒有拒絕,提醒道:“楚人應該不至失信,這是其一。其二,陽城君、魯陽公、魯陽文君這些縣公封君,我也是能夠說上話的,就算楚人失信,你也無虞。”
“你此次去,便要將這些俘虜交還回去,叫楚人難做。”
“若是處置,則彰顯墨者仁義;若不處置,這些想法便如墨汁入水;若偷偷處置,墨者自有辦法叫楚之士人皆知,到時候士人寒心。”
適應聲道:“巨子安心,弟子此去,非是適,乃是墨家之部首,定不會墮墨者之名。我雖無劍,然胸中有膽。”
他其實并不算文弱,比起一般農夫要強壯。
但是在一群從小打打殺殺根本不把命當回事的墨者之中,便顯得有些弱氣。
這樣一說,頓時引來幾名墨者的叫好聲,贊道:“早知你有膽,但在萬軍之中依舊有膽,卻是難得。”
這時候尚無十三歲殺人的秦舞陽被嚇得兩腿發抖的故事,但是一些市井游俠真正見識到萬軍廝殺的時候,也會常有緊張不安轉身便逃的舉動。
在市井殺人,與在軍中保持鎮定,并非是一回事。
適知道自己已無退路,便道:“先生,這一次既要彰顯我墨家手段,守城之術已經不必,先生前幾日已經再一次重演當年之事,而楚人再無公輸班。”
墨子考慮后說道:“正是這樣。你有急智,但怕以力壓迫,總要幾個人跟著你去。”
“這次你且去,那些急智的事由你應對,而力之事,則讓公造冶跟著。其余再選二十余人,定要全面,定要讓楚人知我手段,以讓他們以為我們只是為了嚇唬他們不敢攻城,再說一些引三晉救兵之類的話,不要讓他們察覺到我們的意圖。”
“那些俘虜,也挑選少數一并帶回去,讓楚軍知曉我們言而有信。也好讓楚人不動下扣押你們的心思——全軍皆知你們是送還俘虜的,若是再將你們扣押,楚王面上也不好看。”
種種細節又商量之后,墨翟又看著適道:“你此去,若是還能再做成一件事,那便極好。”
適問道:“先生請講。”
“那日所立之高塔,夜里縱然月圓,依舊不清晰。你若能引騙楚人在上面點燃油火,日后之事又多了幾分勝算。”
墨子說完,也知道此事難做,既要說服誘騙楚人,又需要讓楚人察覺不到墨者的真正用意,難度實在頗大。
他自己也沒有想到辦法,但向來覺得適有急智,因而說出來希望適能想個辦法。
做不到,也沒什么損失。做到了,便是意外之喜。
適想了一下,笑道:“先生這是嫌棄那高塔還不夠顯眼,便要楚王想辦法讓自己亮起來,好讓我們更方便一擊即中?”
墨子笑了笑,也不說話,適一時也想不出什么辦法,便道:“既是這樣,弟子盡力而為。”
兩日后,公造冶為正使、適為副貳,跟隨了二十余名墨者,外加一部分楚人的俘虜,打開小門,乘車押送著俘虜前往楚人大營。
適手中帶著炭筆和紙冊,將所言所聞一一記錄,還有兩名偽裝成車夫御手的書秘吏墨者也在暗中觀察,將有用的消息記下來。
公造冶在一旁,看著適停了手,笑道:“一會楚人便會來迎,我怕他們會弄出什么陣仗來嚇唬我們。只是他們卻不知道,你年紀輕輕,卻已經在萬人之前張口即言。”
“我們是去做事的,不是去打架的。我雖為正使,但只要不打起來…想來也打不起來,還是你這個副貳拿主意。”
“先生叫你去,你可明白先生的用意?”
適將那幾張紙仔細收好,藏在馬車內的一處暗格之中,回道:“無非三件事。”
“勸楚人退兵這種事,先生若是認為可以,早在楚人圍城之前就會派人去了,又何必現在?所以這三件事并不包含此事。”
“其一,是讓我觀察楚人營地的動態,可以更為準確地知道楚王、左尹、司馬之類的高官的營帳在什么位置、記住他們的模樣、防止將來他們更衣而逃。”
“這是咱倆要做的。我一直在觀察楚人營地,而到時領著義師與墨者出擊的還要是你。”
公造冶點頭,嘆息道:“我曾隨先生見過楚王,只是當年的楚王已經死了,這新的楚王還不曾見過。”
適大笑道:“若是這件事做成了,日后誰人不知你公造冶之名?昔年曹沫也是靠著會盟之時劫持齊侯,你若做成,便是萬軍之中俘獲國君,天下好戰之君,誰人還敢把巨子的話不當回事?”
公造冶想到將來若做成之后的場面,心中豪氣頓生,輕拍馬車道:“若做成此事,我便可以去見一個故友,告訴他真正的勇是什么。”
說完,不自覺地摸了一下臉上的傷疤,適一直想問,但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此時公造冶既仍不說,他便順著問道:“昔年駱猾厘不知,你以木棍說服,難道你那故友竟不能如此?”
公造冶難得地鄭重搖頭道:“不能夠,此人劍術與我不相上下,勇氣無雙,然而只知小義不知大義。我曾勸過,他只說我若能做出君子之勇,再去與他說話。”
適還未見過公造冶的劍術,但駱猾厘的劍術卻是見過,心中不知天下竟還有這樣的市井人物…非是市井人物,只怕也不能如公造冶所言知小義而不知大義。
公造冶思索一陣,不再提這件事,適又道:“其實剩下兩件事,甚至第一件事,都是為了咱們最終的目的。”
“其二件事,便是想辦法讓楚人相信墨者只愿守城,讓楚人放松警惕,不會想到我們準備穿陣攻擊,挾持王公。”
“其三,便是為了想辦法讓楚王的位置更加暴露,或者說夜里更加方便我們突襲找準方向。”
公造冶想了一下,說道:“我想的目的不止這三點,但實際上卻夾雜不清,真正論起來還是這三點。這件事上,我不如你。”
適笑道:“如此來論,世上豈有全能之人?即便先生,依舊射術不精。但天下事,只要能做到如先生所言人盡其用各尚其才,便可大治。”
公造冶嘆息一聲,問道:“于第三件事,你有多少把握?”
適搖搖頭道:“尚需交談之中知曉楚王的性情,才知把握。只能盡量。”
待適等人進入楚軍軍營,早有人前來,倒是也沒有為難眾人,一應禮節俱全。
適跟在公造冶的后面,一切禮節由公造冶應對,自己則暗中觀察楚軍的情況,牢記于心。
楚人對于圍城還是有經驗的,也修筑了一些簡單的防止城內偷襲的阻礙,但問題并不大。
有人引領著這些墨者,進入到楚營之后,先行將俘虜交了出去,又趁機宣揚了一波墨者的一些不怎么激進的道理,楚人礙于情面也因為這些道理并不是那么激進,也就沒有管。
引導著這些墨者進入到楚王營寨的時候,公造冶回頭看了一眼適,兩人互相點了一下頭,這營寨果然就是當初墨者幫著楚人選擇的地方。
旁邊就是那座高高的木塔,上面正合適作為指揮號令的地方。
巨大的牛皮帳篷外,站著不少持劍勇士,乘廣戰車也在一旁,這時候都是負劍上前,也算是一種對士人的禮儀。
進入帳內,貴族環列,也沒有故意做出驚嚇。
見禮之后,適悄悄看了一眼正位的楚王,三四十歲的年紀,看起來極為精壯。
分賓主坐下后,各有介紹。
適正準備開口的時候,不想楚王先聲奪人,朗聲問道:“傳聞墨者利天下,今日我有一問,不知你們可能解答?”
楚王環顧一圈,緩緩問道:“天下惡乎定?”
有墨者轉述之后,適幾乎是下意識地回道:“定于一!”
墨者內部自有規矩,這一次對答的問題,都是適這個副貳做主,立刻邊有人不假思索地回道:“定于一。”
楚王或許是沒想到墨者會這么回答,原本還想要說服墨者認同,卻不想墨者直接回了一句定于一,心中暗喜。
于是問道:“既你們認為天下定于一,又為什么要守城呢?你們一邊說希望利天下、又知道天下定于一,卻又幫著宋人守城。這難道不是一個人喜歡吃甜,卻不吃柘而去吃鹽嗎?”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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