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笑道:“孫武子曾言,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
“虛虛實實,楚軍才能疑惑。”
公造冶還未明白,墨子已經咂摸出來幾分味道,擺手道:“你且繼續說。”
適道:“先生,先派人夜襲,楚人戒備。尤其麥收之時,楚人必要防備我們襲擊,又擔心糧草被焚,必會集結兵力,從而讓他們可以錯過收麥的時機。”
身邊這些墨者都是墨者軍事核心圈的成員,他們基本都不是農夫出身,適卻少賤而多鄙事,因而知曉這些稼穡之事的精髓,因笑道:“麥子不收,一旦被雨淋濕,就會生牙,不能儲存。”
“我們每多拖出一名楚軍,楚人就會減少五個人的糧食。”
“等到麥收過去后,楚人依舊戒備,這時我們再用麥草扎為草人,墜于城下。”
“夜色之中,楚人必然看不清楚,只能以羽箭攢射…”
他說到這,公造冶贊道:“大善!先生說,凡守城第一兵器…嗯,在你的火藥弄出來之前,便是羽箭。如此一來,楚人的羽箭射中麥草,正好可以為我所用。”
墨子卻已經聽出了適的真正目的,大笑道:“豈是為了區區羽箭?適,你且繼續說。”
適知道墨子是在給自己一個在墨者軍事力量中展示自己的機會,又道:“連續幾夜,楚人必然察覺有異。定會派斥候抵近觀察,我們夜夜擂鼓,楚人也習以為常。”
“屆時,再將墨者與義師傾巢而出,擂鼓楚人不驚、朦朧以為麥草,之前楚軍調動我們也可看的清楚,推測出楚軍各部結合之處,再以木塔碉樓作為信標,一舉插入楚軍內部!”
話畢,眾墨者齊聲盛贊,想了一下自己若是楚王,到時候必然不會察覺。
那些麥草成為習慣的時候,楚軍看到這邊影影綽綽,又有鼓聲,也不會過于緊張,反而可能會早已習慣在鼓聲中睡眠。
而且每一次襲擊,都可以清晰地察覺到楚人的調動情況,以判斷出來楚軍各個封君縣兵的結合部,從而選擇一條最完美的突破和撤退路線。
公造冶這才明白,自己之前以為借箭已是奇謀,卻不想適的真正目的只是為了麻痹楚軍,最終的目的還是為了最終一擊。
“先生,您嘗說,適之目的不移、胸有大勢,弟子一直半解,如今卻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適只是為了將來那一擊。”
墨子笑道:“正是這樣,我們只有一次機會。如果用不好,墨者從此絕損也有可能。就算可以撤回,也只能等三晉兵至才能解圍,到時天下好戰之君又有幾人會把我的警告當回事?”
他笑了笑,嘆了口氣搖搖頭,回身指著黑漆漆的商丘城內道:“況且,我只怕我們出城若是敗北退回,恐怕會有人關閉城門不準我們進來啊!”
在場的墨者都知道墨翟指的是那些人,適整日灌輸矛盾和國家是工具之類的概念,他們很清楚這其中的利益相關。
商丘城破,對于一些貴族來說毫無影響,相反還能削弱宋公、司城一系的力量,他們樂得如此。
貴族之間的齷齪事,眾人見的多了,這種事絕對干得出來。
適看了看城內,想到了禍起蕭墻那番話,心說宋國的事…到底算不算蕭墻之內呢?算起來幾大姓氏,都是親戚,都是一家人,到最后也只是取宋而非篡宋,一字之差,可實際上論及根本還是走的三晉與田氏一樣的路子。
守城對墨者來說很簡單,怎么解圍才是關鍵,只要糧食夠,墨者可以守到天荒地老。
而楚軍要面臨三晉出兵的可能性,還要面臨農兵不滿的可能性——非募兵職業兵制度下,城外的楚軍一心想的就是回去種地。
攻下商丘,關他們屁事?反正又得不到什么賞賜,反而荒蕪了土地,父母在家挨餓。
適又看了看城外的篝火,說道:“先生,咱們的計劃,我看還是很有可能的。”
“所謂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故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敵不知其所攻。微乎微乎,至于無形。神乎神乎,至于無聲,故能為敵之司命。進而不可御者,沖其虛也;退而不可追者,速而不可及也。故我欲戰,敵雖高壘深溝,不得不與我戰者,攻其所必救也;我不欲戰,畫地而守之,敵不得與我戰者,乖其所之也。”
“孫武子說,善于進攻的,能使敵人不知怎樣防守;善于防御的,敵人不知道怎樣進攻。”
“先生您只要能做到,那么我們便可成功。”
墨翟哈哈大笑,其余墨者都笑,說道:“若能做到這一點,便可稱天下無雙。世上,誰人能做到這一點?”
墨翟又道:“不過,若說起善于防御的,敵人不知道怎樣進攻,單單這一點,我是可以依托城邑做到的。”
“至于野戰,我還不能夠做到。魏之吳起,或能在野戰之中,做到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敵不知其所攻。”
“你既說,攻敵所必救,又要疲憊楚軍,看來第一次出擊恐嚇,必然是要對著楚人的糧倉下手。”
“只有一樣,火藥之事,萬不可在最終一擊之前使用,讓楚人有所察覺。縱然沛縣用過,楚人或許聽說,但…徒卒眾人不曾耳聞,我們要擊敗的不是那些聽說過的貴族,而是那些徒卒。”
眾人點頭,均表示對此事嚴加防范。
適想了一下,說道:“先生,我想要借一些懂陳地語言的墨者,暫歸宣義部。您也知道,我弓拉的不開、持劍攻訐也不過是中人之姿,但宣義部用得好,未必就比千軍萬馬要差。”
他這話,若是三年前說,墨者未必相信。
但如今,經歷了沛縣的幾件事,墨者全然相信適的宣義部能干出些什么驚人的行動。
適將自己的計劃說了一遍,墨子點頭稱贊,便叫書秘吏自行挑選一些陳地之墨者。
無他,因為這次楚軍的重要縣兵是陳之師,宣義部需要士卒能夠聽懂,才能發揮作用,畢竟還不是人人能夠識字的時候。
否則只需幾份傳單,定然讓楚軍軍心不穩。
數日后,城墻上,公孫澤正依照墨翟的命令,守衛著一段城墻。
墨者的規矩嚴苛,他認為這是在幫助宋公,履行自己的封建義務,所以遵從了墨者的命令。
除非得到允許,否則不能下城,輕易離開,墨者可不會講太多道理,直接砍頭。
幾日之內,已經砍殺了十余名低階貴族,一些貴族的家屬家族也和墨者爆發了一些小規模的摩擦。
但只要不是人數懸殊,在城內和墨者打架,根本沒有贏的機會,反而這些家族多被罰沒了糧食錢財,又砍了不少人的腦袋懸掛起來。
真正的大貴族,倒是不用上城墻。
城墻下就有廁所,拉屎尿尿這樣的事,也必須在城墻上解決。
公孫澤倒是能吃苦,并不埋怨,只是煩躁墨者的宣義部整天在城內嘮嘮叨叨,說一些讓他覺得相當不滿的話。
城下,適帶著二十余人拿著墨翟的手令,正往城門樓上爬去,就在公孫澤一旁。
此時不是夜晚,敵人也沒有正在進攻,所以可以說話。
公孫澤嘲諷道:“適,你曾說你不會六藝,卻能教授六藝,卻不知你現在所教之人,可能守城攢射敵軍?”
六指沒有上城頭,而是在城內負責別的事,在城墻上的墨者實際上不多,絕大多數還是集中在一起,應對可能的突發情況。
適這次回到商丘,并非第一次見到公孫澤。
曾經這個壓得他用盡手段才能對付的小貴族,如今已經不值一提,適根本不在意。
可終究也算是熟識,笑道:“守城的辦法多了,射箭只是最容易的手段。我懂九數,可以分配糧草,讓城內之人不至餓死,這難道不是和你的弓箭一樣嗎?”
公孫澤哼聲道:“我卻只見你每日在城內宣講你們墨者之義,卻不見你分配糧草。”
適如今終于可以放心大膽地嘲諷,早不是數年前的模樣,笑道:“墨翟先生也不持弓上墻,也只是發發號令;當年孫武子伍子胥柏舉一戰大破楚軍,養叔雖已逝,但即便養由基尚在,難道就要比孫武子伍子胥這些不善射的人功勛更大嗎?”
公孫澤怒道:“難道你竟能靠這舌頭,讓楚人退兵?我只見你整日在城內宣講,若你真有本事,可效燭之武退秦伯事!”
適大笑著走到了公孫澤面前,指著自己的嘴巴和舌頭道:“燭之武有他的舌頭,墨者有墨者的舌頭,今日便讓你看看墨者的舌頭能做什么!”
他也不再理睬公孫澤,自帶著那些墨者踏上了城墻,遠遠觀望著遠處的楚軍動靜,四周有人持盾護衛,又有善射者準備回擊城外楚軍的射手。
公孫澤看了看適身后的那些墨者,甚至看到幾個人帶著陶笛、陶甕之類的簡陋樂器,忍不住想笑,這…對守城有何益處?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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