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楚軍終于出現在了商丘城外。
實際上,早在半個月前,戰斗就已經開始。
雙方各自的探子、斥候已經在商丘城外爆發過不知道多少次的短兵戰斗,楚人中也有不少勇士,但卻并不占優。
很多商丘出來的探子都是墨者帶隊,不斷襲擊著單獨或是人數稀少的楚軍斥候,不斷將眼線向外延伸。
在抵達商丘成之前,楚王先派人帶著書信進入了商丘城。
書信一共兩封,一封給墨翟,另一封給宋公子田。
給子田的書信上,追溯了一下悼公當年與楚結盟、共同定公室、朝聘于楚的友好歷史。
又說了一下二十年前黃池雍丘之戰,楚人為了幫宋國公室對抗司城皇一族與三晉交兵付出的代價,大有宋人忘恩負義的指責。
最后質問一下宋公為什么不遵守當初的約定,背叛了楚國,這是神明上帝都不能容忍的,所以要來興師問罪。
希望宋公能夠以商丘百姓為念,開城以降,做楚王的參乘一同入城,讓楚軍饗于商丘。
同時征調商丘的百姓跟隨楚軍北上大梁,修筑大梁的城防,作為背棄盟約的賠罪。
給墨翟的書信上,則說三十余年風采依舊,也相信墨者守城之術。
但守城必然會有損傷,不若拱手而降,也讓百姓不苦。
楚人使者入城離城后,商丘城內暗流涌動,許多人開始活動起來,只是墨者守城的規矩極嚴,有些事做起來就難下手。
城外,長途跋涉的楚軍在得到了宋公不降的答復后,在城下列陣,作為威懾,又命勇士在陣前挑戰。
楚王身邊跟隨者三十輛精銳戰車,這是楚人的習慣,這三十輛戰車稱之為乘廣,分為左廣、右廣。
楚王乘坐在左廣的戰車上,昔日宣公十二年,晉楚交戰,楚王因為便利違背了楚人一直右廣的規矩,乘坐在左廣上開始戰爭。
王見右廣,將從之乘。屈蕩戶之,曰:“君以此始,亦必以終。”自是楚之乘廣先左。
這習慣一直不曾改。
近侍、封臣、王族等,俱在附近,斥候已經帶來了商丘城內城外的消息。
一些之前隱藏在商丘城內的間諜,也已經將城內的消息傳遞出來。
楚王聽了這些傳遞出來的消息后,暗暗心驚,與左右說道:“墨者守城,天下無雙。三十余年前之豪俠,今更勝昔。”
城內的消息很多,也很統一。
墨者利用會數數寫字的優勢,征集物資,編戶齊民,挑選弓手,分配城墻守備,采用崗位負責制的辦法,將整個商丘城的城墻都劃分到每個百人隊的手中。
城墻下挖掘了廁所,城墻上、城墻下的人共用一個,沒有命令不得下城墻,每隔五十步就有專門人每天清理廁所,防止滋生蚊蠅。
婦女集中起來,每隔三十步分配一個做飯的婦女。
男女分隔,在路上行走的時候,男左女右,不得隨便倒轉。
每家每戶征集了糧食,如果說沒有而被搜出的,要被重罰,但所有的糧食都有登記,等到收獲后由公室賠償,墨者擔保。
各種破解攻城工具的機械、武器,也正在源源不斷地被制造,而且墨者放出狠話:墨子制造的沖機,專治各種沖車、云梯、高臨。
沖機的名頭,楚王聽說過,當年公輸班造云梯,墨子來到郢,就是靠沖機破解了云梯,公輸班都無奈,更何況那些弟子們。
城內又說,實行全面的糧食管制:斗食,終歲三十六石;參食,終歲二十四石;四食,終歲十八石;五食,終歲十四石四斗;六食,終歲十二石。斗食食五升,參食食參升小半,四食食二升半,五食食二升,六食食一升大半,日再食。救死之時,日二升者二十日,日三升者三十日,日四升者四十日,如是而民免于九十日之約矣。
所有司馬以上職位的官吏,他們的父母、兄弟、妻子和兒女,都要扣押起來作為人質,不得在守城期間隨意走動。
早在楚軍離城百里之外的時候,就已經把所有的官吏、小軍官以及富人、貴戚的親眷全部集中起來隱藏好,外人并不知道藏在哪里。
城上矮墻、馮垣一個一個排列起士兵守護,貴族子弟必須要上城墻和士兵們在一起,已經殺了幾個不情愿的了。
城內的柴禾都不準壓在一起,而是松散地堆積在一些急用的地方,以免出現火災救援不力、也方便取用。
城外的護城河都安插了竹簽,城門上建起了箭樓,安排了旗幟號令…
一樁樁、一件件,這都令楚王大開眼界。
許多規矩他一時想不通是為了什么,但苦思幾天后往往豁然開朗,亦或是和其余的號令聯系在一起,才能看清楚。
從衣食住行、到吃喝拉撒、再到人心險惡、再到貴賤心態…一整套守城的秩序,可謂是無可更改。
楚王心中終于明白,恐怕三十多年前那場爭辯,不止靠的墨翟的木工奇技,更多的還是這些守城的規矩。
墨守成規,讓那些經歷過三十多年前宮廷辯論的楚國老貴族心有余悸。
斥候還帶來了另一個讓楚王有些不安的消息:墨者將城外三十里之內所有的麥田全部都毀掉了,原本想要就地取糧,看起來竟要繞一個大遠。
左尹面見楚王,說起糧食的問題,楚王只說先恐嚇一下宋人,讓宋人知道楚軍兵鋒之盛,夜里扎營。
三十里內的麥田的確沒有了,但是三十里外還是有一些麥田的,可以派人驅使那里的農夫收割,再派出一部分軍隊運送過來儲存。
城外數百步之內,已經變得光禿禿的,水井被填埋、麥田被焚燒、能用的木柴也全部燒成了灰,城上的視野極為開闊。
至于在哪里扎營,楚軍也有了一個極好的選擇,那里矗立著一座高高的木塔,木塔下面是一些紅磚壘砌的圍墻。
這些磚石砌成的圍墻,就像是一個營寨,視野開闊,而且正好在一個小土坡上,正適合作為中軍將帥之寨。
楚王與乘廣、貴族們驅車來到那處木塔營寨旁,詢問斥候道:“這是何物?”
斥候回道:“墨者重鬼神,用以祭祀迎敵。驅趕民眾,修建十余日,乃成。”
“敵人從西方來,就在西邊的祭壇迎祭神壇;選九個年齡九十歲的人主持祭白旗的儀式;九尺高的西方白神九尊,九個弓箭手每人發射九支箭;將領的軍服一定要白色的,用羊作祭品。”
不只是墨者有重鬼神的名聲在外,楚人重祭祀巫祝的習慣不比墨者低。
楚人好巫祝淫祀,自來如此,這些祭祀的辦法和楚人的手段有些相似,楚王便叫人去尋軍中隨行的覡師或女巫。
覡師聽完了墨者祭祀的手段后,說道:“西方白神九尊,墨者的祭祀是正確的。”
“但是我們在南部扎營,可以用同樣的辦法,祭祀南方的赤神七尊,將校一定要穿紅色的服飾,再屠宰狗作為祭品。”
“再選善射者,以蒿為箭,向天地四方發射用蓬蒿制成的箭,拿矛的兵士則用矛向空中刺三下,接著弓箭手向空發射。”
“選百人,站在祭壇的左邊,跳名為‘翳’的巫舞,就可以破解墨者的祭祀了。”
既然這些巫覡都能夠破解墨者的迎敵祠,楚王也知道主要還是為了安穩人心,便問道:“這祭壇可以使用嗎?”
覡巫道:“這可以使用,想要壓制墨者的巫術,就需要比墨者的迎敵祠建立的更高。建立之后,可以作為瞭望之用。”
“所以需要叫人想辦法將這祭壇加高在夯土上。”
楚王下車,與左右看了看這座高聳的木塔,還有旁邊用磚石堆砌的圍墻堆積的仿佛矮小堡壘一樣的營寨,忍不住贊嘆一句。
都說秦磚漢瓦,實際上此時已經出現了磚,但大部分都是昂貴的、需要水蒸氣悶熟退熱的青磚,墨者用的卻是更為方便快速的紅磚。
這時候一直用的是膠泥作為黏合材料,因而磚石結構的黏合是個大問題,適用了簡單的白灰黏土作為黏合材料,算是解決了磚石結構的重要問題。
楚王想到之前從沛縣回來的使者回報,在看著這面磚墻,稱贊道:“嘗聞墨者多才,這墻砌的極好。”
“若是能夠攻破商丘,我愿用千金為聘,或少征用宋人民夫,讓墨者幫著修筑榆關城。”
左尹推了推這堵算作祭祀建筑的磚墻,贊道:“正是如此。夯土墻容易被水泡散,大梁城臨河,最忌水攻,若以此磚為墻,必然堅韌。”
夯土城墻,最怕的就是水攻。夯土很容易被水泡的松散,很容易倒塌。
磚墻不怕水淹,哪怕是包磚的,也可以不怕水淹。
但是之前因為黏合和制磚辦法落后的原因,一直沒有機會使用。
楚王仰頭看看這座高高的木塔,全都是用卯榫結構搭建的,極為輕便結實,而且穩固,高度也正適合,完全可以站在上面瞭望城內的情況,或是作為號令指揮三軍用。
城外的木頭都已經被墨者燒毀,只留下這么一座迎敵祠,全都是上好的木料,但是祭祀的祭壇本就不能破壞,墨者又有重鬼神的名聲在外,因此眾人也不疑有他。
隨軍的最好的木工、公輸班的弟子被叫來之后,仰望這座高塔,以木工的身份稱贊道:“如此技巧,我平生只見過先生有此技藝。又說墨翟木工之術不弱先生,如今也只有墨翟親臨能搭建出如此精巧之木塔。”
楚王問道:“你可能搭建?”
那匠人繞行一圈,說道:“我雖不能搭建,但若拆開,我能重新組好。”
覡巫也道:“既祭壇要以南方七神破墨者之西方九神,便要高出二丈。可令人挖掘沙土,堆砌二丈夯土,再由工匠重搭神壇,用以祭祀,祭祀之后,可于上瞭望、傳令。”
只一座木塔磚墻,墨者展示了足夠讓楚王心動的技藝。
無論是郢都,還是邊關的榆關、大梁,若是墨者能夠幫助筑城,則可以大大增加楚人北線的防守力量。
楚國的筑城技術,和中原還是有差距。楚都的城墻重新修建達到中原國都水平,要等十幾年后吳起入楚之后。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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