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讓適坐在一旁,他其實心中已經有了個思路,只是還未說出。
守城之術,適學的并不多。
但這幾年來,墨子很了解適的性子,若非是非常理解的事,他是不會說的。如今既這么說,想必有些辦法。
在墨子看來,適有大略,所以他也相信適的辦法必然不是守城的細節,守城的細節墨者已經掌握的極為完善,無需再補充。
“你說說看。”
適低頭道:“先生,凡事總有目的,如之楚則必朝南。墨者守城,目的并不是守住商丘,而是要震懾楚人。”
“如果只是死守,撐到三晉來援,那恐怕天下人看來最終還是一場晉楚之霸。”
“當年莊王圍城,宋人自己與楚人為盟,楚人退兵,這才是正途。如果墨者能夠依靠自己的力量,與楚王達成盟約讓其退兵,才能讓墨者非攻、止不義之戰的名號傳遍天下,也讓天下人知道墨者不只是說說。”
墨子點頭,對于大略和目的性,適是眾多弟子中做的最好的,這個分得極為清楚,從不會弄不清主次。
他之前考慮的,幾乎和適想的是一樣的。
守城只是手段,而震懾天下好戰之君,才是目的。
墨子問道:“既如此說,你應該也明白為什么要割麥了吧?”
適回道:“知道。逼楚人攻城,才能讓楚王知道墨者的守城之術。那些火藥武器,用來對付攻城蟻附是最好用的。這一次炸響,像是商丘這樣的大城,好戰之君便不敢輕易圍攻。”
墨子笑道:“正是這樣,你是能夠領悟清楚的。禽滑厘善于守城,但守城之術精通,可在大略上終究還是差了一些。但是不是那些火藥鐵球就能震懾天下好戰之君?”
適搖頭道:“弟子要說的就是這件事。”
僅就歷史來說,適的見識比墨子高一些,畢竟他知道許多之后兩千年的事,可以作為對照例子,從中汲取經驗。
而于戰國之前發生的以少勝多的戰例,對于此時的商丘守城戰來說并沒有太多可以借鑒的地方。
牧野之戰,那是商人內部有矛盾。
柏舉之戰,有伍子胥和孫武子這兩位知兵強人,訓練有素,加上楚國內部矛盾、縣公與司馬令尹之間軍令不能統一。
這兩場以少勝多的戰役,基本不能借鑒。曹劌的長勺之戰,也得先問問魯侯是否得民心,就如今商丘城內的情形,恐怕士卒也未必會對宋公傾心一戰。
適想到的,是后世張遼破孫十萬的例子。
孫十萬的兵制,和楚國有些類似,都是封君私兵較多,指揮起來若是分成左中右三軍或許還好,然而平日里交流和統一指揮極為困難。
私兵多、貴族多、互相之間有齟齬、縣公之間各自有勢力,這正是楚人最大的問題。
戰爭,不是簡單的加減法,更不是簡單的羅列人數。
軍隊,作為此時各國組織力水平的最高代表,適覺得看看楚國內部的封君貴族就能知曉楚國的軍隊組織力會是個什么水平。
這一次墨者要做的事極多,那么就必須要把退楚王的功勞搶在手中,這樣才能逼迫宋公盟誓,承認沛的特殊地位,如果可能也要想辦法深入彭城。
適也知道,這次守城戰如果墨者不能單獨讓楚王退兵,到頭來重頭戲就會變成晉楚爭霸,三晉一旦涉足,墨者就很難在宋國有超然的地位。
楚人的弱點既然類似于孫十萬,那么墨者這邊的劍士、義師等,完全可以承擔起透陣而擊的重任。
之前莊王時候楚人圍城,就出現過宋大夫華元孤身一人來到司馬子反帳中這樣的奇葩情況。
如今雖已過去很久,但從莊王之后,楚國就一直內亂外患不停。
因為夏姬導致的縣公叛逃、因為和兒媳導致的楚國內亂、伍子胥滅楚等事,可以說楚人的內部政治未必及得上莊王的時候。
適將自己的想法略微一說,墨子心中暗嘆,適的想法竟與自己不謀而合。
他倒是沒有讀過那些后世才發生的故事,但是卻從目的性考慮到這個問題,也明白如今的情況有些…可笑。
因為不是為了守住商丘,所以不原意和楚軍在城上城下靜坐干瞪眼、看誰的糧食先吃完。
因為不是為了宋公,所以不原意死守商丘,一直等到三晉內部處理完矛盾,出兵救援。
因為是為了利天下,所以要逼著楚人攻城,墨者有足夠的信心破解楚軍的任何攻城手段,因而有恃無恐。
這一點,墨者內部能夠想的透徹的人不多,道理也不可能宣傳的這么血淋淋。
對于細節,適說道:“先生,您記得我曾和你說過的,我在賽先生那里學習學問的時候,曾見過的那種可以望到遠處的那種奇異的千里鏡嗎?若是有此物,我們居高,倒是可以看清楚楚人的動向,才好下手。”
“我前幾日登城墻一看,商丘四周平坦如海,就算堵塞水井,依舊有河。楚人可能會沿河扎營,而且應該是在南部,以免晉人前來商丘出兵南北夾攻。”
“只是,楚王的軍帳會在哪里,只怕未必能夠知曉。”
墨子笑道:“你說的那種千里鏡,我雖不曾見過,但卻相信此物必在。我曾見過璆琳,也曾見過裝水的璆琳杯將杯后的事物變大。”
“雖無此物,但卻未必看不清楚遠處。我曾說,要人盡其能,為上者能夠知道每個人的才能并且用好每個人,才能天下大治。”
“天下大治太遠,但用來守城也是一樣。瞎子的耳朵總是靈敏,所以我用瞎子和狗監察敵人可能挖洞的攻城法;有些人的眼睛,天生能看清楚遠方,猶如蒼鷹,我用這些人來觀察敵人的動向。”
“商丘守城,已非一次,城內許多有特殊才能的人,我心中都記得。楚軍扎營,會有人盯著他們的動向。”
“再者,你給我看的《山海經》之大荒西經中,有特洛伊木馬事,我便想此事未必就不能用來守城。”
墨子這樣一說,不想適猛拍了一下手掌道:“先生,我想的也是這樣。”
兩人都未說具體如何做,但是思路卻是一致,墨子笑問:“你說如何?”
適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先生知道,我并不怎么敬重鬼神,所以對于‘迎敵祠’一事從來不學…”
迎敵祠,屬于迷信范疇,也是墨家守城的一種糟粕,但更多是為了安穩城內人心的作用。
迎敵祠就是一種祭祀活動,利用墨家的木匠技術,建立高塔,在高塔上祭祀,用來安撫城內人心,祈求上帝諸神庇佑。
墨子微笑道:“我說鬼神,無非是想讓人覺得舉頭三尺有神明,因此哪怕在山澗之中孤行,也不會想著做不義之事。你既不信,卻依舊行義舉,那信與不信,又有何區別呢?”
“墨家不是為了讓人信鬼神上帝,而是希望人能行義舉。墨者之中,如你一般的人有許多,當初我生病的時候,先來看望我的,問的不是我的病情,而是反問我為什么鬼神沒有庇護…”
墨子說起這事的時候,并不生氣,只是微笑,示意適繼續說下去。
適笑了笑,垂首道:“外人看來,墨者善于祭祀,這正是弟子想到的木馬之計。”
“如今城外都是良田,上好的木材都已經被砍伐,附近又都是平川,商丘城高數丈,想要觀察到城內局勢,需要搭建高臺。”
“我想,如果我們能夠帶入楚王去思索,猜測楚軍會在幾處扎營,然后便選一處建立木塔高臺…這位置一定要合乎楚人的方便,但方便之處不少,我們若在一處建立,那么楚王或許便會將軍帳扎在附近。”
“屆時,我們若想要穿陣而擊,這高高的木塔便如黑夜的燈火,可以讓義師墨者知曉該攻擊何處。”
“再者,墨者祭祀的事,天下皆知。楚人又好淫祀,必不起疑,以為必是墨者守城的迎敵祠,不疑有他。”
“公輸班已逝,先生的木工奇技天下無雙,想來搭建起來的木塔必然高聳堅固。周圍又無良木,楚人便更可能以此木臺來眺望商丘。”
“加之,楚軍混亂,封君眾多,商丘不能出城野戰,楚王必會想要讓號令傳遍,也會選擇木塔為旗。”
“先生既懂守城,必懂圍城,選取的地方也定然是楚人方便的。”
“義師初戰,只知向前,只是前在何處?便需要有高塔作為指引,方能不容易走偏,畢竟他們還不是備城門的墨者,他們只靠戈矛成陣,一旦走錯方向,便會失去時機。”
適邊說著,墨子的臉上露出的笑容也就越多,可以說適的想法真的和他想的差不多。
那些訓練的義師,都不是墨者那樣的單人作戰極強、又守紀律的劍手,而是以矛陣作為突擊手段。
若是久經戰陣還好,但第一次出戰,就必須想辦法讓他們成熟。
最大的問題不是士氣、不是見血、而是怎么樣才能知道自己該往那邊走不至于偏離方向,有明確的目的從而一舉穿透楚軍。
建個高塔,讓楚王看清楚商丘內的動靜,墨子絲毫不擔心。看透了也不怕,墨者守城的自信,足夠讓墨者肆無忌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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