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魏兩國的使者,認為自己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同時也得到了墨者不會集體出仕侍奉另一國的保證,心滿意足。
道理這種東西,有時候即便是對的,但并不是對的道理一定就會實行。
魏楚兩國各有自己變革的難點,而墨者過于激進的“義”,也可謂是只要這“義”還在,各國君主都不可能用墨者的義來變革。
兩國的使者在沛縣逗留了一小段時間,在秋收前就選擇了離開。
他們走后不久,適所領導的宣義部再一次指在“宇宙”的問題上,和列御寇用紙張相隔千里打了第二次嘴仗。
這一次嘴仗算是把這位傳說中可以御風而行的列御寇拉進了墨者的概念之內。
適用戰國時和墨者時空觀相近的概念說“荊楚,非無東西,而謂之南,蓋其南多矣”。
這是闡述空間位置相對概念的論述,列御寇對此反駁。
列御寇已經看過墨者流傳出去的篡改后的《山海經》,對于腳下大地是圓的這個概念頗有微詞,但又沒辦法從別的問題上反駁,只好覺得在墨者的邏輯中找出邏輯不自洽的地方。
他反問墨者,如果腳下的大地是圓的,那么一直向南走,過了所謂的極點,可我并沒有改變我的朝向。
那么,事實上我卻是在向北走,可我沒有改變向南走的方向,所以如果大地是圓的,那么是不是墨者就認為北就是南、而南就是北?
這是個好回答,但又不好回答的問題,同時也是個讓適極為高興的問題,能問出這樣的問題很顯然距離“毀人不倦”的哲學又近了幾分。
除了列御寇寫文反駁,楊朱、儒生、老聃徒眾等百家也紛紛闡述了自己的觀點,或有認同的,或有反對的。
在魏楚兩國使者離開后,適一直忙著鄉校和寫文章打嘴仗的事,竟是不知春秋。
秋末冬臨的一天,他剛剛寫完如何反駁列御寇的疑問的文章,公造冶推門而入,看到適正在那里整理紙張,問道:“寫完了?”
適抖抖手腕,看看公造冶臉上的傷疤,有心要問一句這疤痕到底是誰留下的,想了半天還是忍住,問道:“出什么事了?”
公造冶坐在一旁,笑道:“大事。如今秋收已經結束,冬麥也已經種植完。通過三晉的工匠會,也找到不少會鍛鐵的工匠,只是他們好像都不知道你說的那種爐熔、退火的辦法。嚙桑向南,倒是有礦石,那里的黑石頭也能燃燒,你說的東西都有。如今民眾的事也忙碌晚了,你們宣義部也把道理講清楚了,就差抓緊時間做好這件事了。”
適搓了搓手,興奮地問道:“三晉的那些工匠已經來了?”
“來了。只不過他們可是未聽說你說的那種冶鐵的辦法。”
雖是這樣說,公造冶卻并不懷疑適的話,相信適既然說了那么就定能做出來。
鐵器在適所“說知推論”的“樂土”中,占據著最重要的角色,能否用便宜的辦法冶煉農具用鐵,也關系到墨者的樂土推論是否可以立住腳。
就此時,通過宿麥和兩季輪作法,墨者在沛縣的威望暫時抵達了一個小小峰值,今年第二季的黃豆又豐收,墨者的油料也在陶邑打開了銷路,大量的黃豆被墨者收購,也為農夫帶來了不少的收入。
宣義部的人也已經將能講清楚的道理都講清楚了,正是人心沸騰的時候,這時候不趁著機會冶鐵,那就真是浪費時間了。
三晉用鐵比較早,但除了隕鐵之外,最早的人工鐵還是塊狀鐵。
幾十年前三晉鑄刑鼎的時候,就是以軍賦的名義,征收了民間的大量的鐵,三晉的冶鐵水平尚可,尤其是再往后幾十年韓國的冶鐵水平會不斷提升。
塊煉鐵和爐熔鐵走的是兩個不同的方向。
爐熔鐵適合大量制造農具,弄出足夠好的耐火磚,砌成弧面熱反射爐,將燃料和鐵分割在兩個室內不至污染,就可以用攪拌法獲得熟鐵。
墨者之中一堆熔煉過銅的、還有一堆的陶匠,只要明白原理搞爐熔鐵加高溫退火窯,完全可以批量制造農具。不退火生鐵還是太脆,退了火生鐵做農具是毫無問題的。
陶范、你范、鐵范,各種澆筑方法也是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從底層積累了許多技術的技術型手工業墨者不少,他們便是墨家此時最寶貴的財富之一。
爐熔鐵、退火、或攪拌脫碳為熟鐵這幾個步驟,和三晉那邊的塊煉鐵方法完全是兩個分支,不過這些諸夏最早的第一批鐵匠,還是可以用來教授一些鍛打鐵的技術的。
此時的生鐵只能鑄不能鍛,而弧面反射、鐵染料分離的熟鐵是可以鍛的,適希望培養一批足夠合格的鍛打工匠,三晉來的那些塊煉鐵出身的工匠就是最好的人選。
公造冶既然出面來找適,想來也是墨者的其余高層也已經到齊,適收拾了一下,便跟著公造冶去了另個房間。
三晉來的工匠方言口音很重,適也是個只會宋魯方言的,聽不太懂他們說些什么。
不過墨者之中懂方言的不少,三晉出身的人大把,稍微一說也就知道這些人對于能來這里很高興。
他們不是工匠會的人,但是墨者的一些道義和符合手工業者的想法,加上如今墨者有錢,用黃金聘來,這些人自然滿意。
既收了墨者的錢,免不得要幫幫墨者,一工匠大致聽了墨者要熔鐵冶鐵的手段,連連搖頭道:“世上怕是還沒有這樣煉鐵的。”
“凡是煉鐵,都要將礦石和木炭在一起燒,燒成一個粗糙的疙瘩,再用錘子一點點擠出里面的雜物,到最后變軟再加木炭捶打…”
“像你們墨者說的,像是冶銅一樣直接出鐵,我是尚未聽過。”
墨者對于適的一些想法相當信任,對工匠說的話也是笑笑,很多事物如果適沒有提出來之前,人們都不會相信。
適看了看這些工匠粗壯的胳膊,心說水力磨坊之類的積累已經足夠做水力風箱、水力錘,你們這胳膊以后怕是也不用如此粗壯了。
聽了工匠的疑惑,適讓其余墨者將之前在嚙桑以南山丘上收集到的鐵礦石拿來。
鐵礦石剛一拿過,那幾名工匠眼中立刻露出了滿意的光澤。
即便語言不通,通過他們的表情,適也能看出。
果然,工匠的話經由墨者翻譯后,適明白工匠的意思是說這些鐵礦石不錯,完全可以用來煉鐵。
適沒有回答,而是沖著后面那幾個知曉內幕的墨者點點頭,后面頓時發出一陣陣歡呼。
這樣的鐵礦在沛、彭之間不少,徐州后世本來就是個重工業礦業城市,而還未形成的微山湖一帶更有大量的煤礦,漢代就曾在這里冶鐵。
如今黃河不曾改道,這里水草豐美、土地肥沃,也足以支撐大量的非農業人口。
向北到陶邑、向東南走邗溝,地理位置也可謂四通八達。
萬事俱備,所差的就是適早早提及的冶鐵爐,甚至可以說墨者在沛縣行義許久都是為了這個目的、制造一個基礎。
鐵礦既然可以做塊煉鐵,那么用來做爐熔鐵,也不是問題。
適便和那幾名工匠道:“墨者知曉天志,自有辦法。我只問你們,若是墨者弄出軟鐵,就是那種不需要捶打就已經沒有雜質的軟鐵,你們可以打成墨者需要的形狀嗎?”
待墨者轉述了適的話后,多數工匠滿臉詫異,并沒有回答適的問題,而是疑問于適的假設。
塊煉鐵是海綿鐵,溫度太低,根本還不到融化的時候,大量的炭、礦渣和鐵融合在一起,需要不斷地捶打才能去除里面的雜質。
這玩意可以做兵器,但是用來做農具實在是效率太低。
唯獨一名鐵匠道:“若是真的可以直接有不捶打就可以用的軟鐵,我倒是能砸出你們想要的模樣。”
他也沒說不過、但是之類的話,適滿心歡喜,問了幾句此人何地人、打造過什么。
這工匠出身晉地、共邑。共邑此時屬魏,原本算是周天子京畿地區,曾經的共和行政的共伯和,原本的封地就在共。
曾是周之京畿,又處在衛、鄭之間,正統的中原,技術先進。
這工匠說自己曾經用塊狀鐵打造過鐵鍤,適覺得能用塊狀鐵打造鐵鍤,水平已經不低。
鐵鍤是三晉一些最中原地區已經出現的稀少的鐵制農具,鍤這種工具早就出現過,銅的、石頭的都有。
看上去像是一個凹凸的凹字,下面像是月牙刃,上面撞上木棍可以用來挖坑、除草,其實使用效果和鐵鍬差不多。
但是鍤不能翻土,而鐵鍬可以翻土,可能也是因為青銅太脆、塊煉鐵很能做出鍬的輕便的緣故。
退而求次,能用塊狀鐵做鍤,適已經相當滿意。
適又問了幾個頗為古怪的問題,工匠倒是能聽個大概,做了或是合乎或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回答。
他問的古怪,卻有墨者聽出了古怪中的真正含義。
公造鑄聽了適問的那幾個古怪的問題,輕輕拉了一下適,伸出手虛握成一個擼成管的手勢,小聲問道:“你要用鐵造這個?”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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