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的反對,是直接反對巨子。
但他說出反對的時候,連在那抄寫的笑生都沒有抬頭,平靜無比地記錄著之前墨子講的那些話。
他之前跟隨適記錄,早已見過許多次墨者內部的爭端。
墨者同義,但是內部的爭論從沒停息過,就算適沒來的時候,也常有弟子指責墨子做的不對、說的不對,但絕大多數最終都會被說服。
而從前年秋季墨者改組后,這種內部的爭論更是見的多了。
上次關于酒坊之類到底將來是利天下、還是害天下的爭論,適和高孫子爭的面紅耳赤。
但爭完之后,定下來了,那便舍去那些面紅耳赤,該怎么做就怎么做。
適如今有資格發言,而且并非是在純理論的利與害的問題上發言,這是在討論墨者今后的路。
墨子等了一下還沒有抄錄完的笑生,看到笑生停筆,才道:“我知道你反對的意思,但這是可以嘗試的,難道不是嗎?”
適搖頭道:“嘗試是不能利天下的。因為墨者人手不足。”
他借著這個話題,談及到墨者今后的大略。
適的意思很明確,如果這么做,那么在各國為官的墨者肯定會依附君王的力量。
君王和貴族都是吃人的猛虎,如今兩虎相爭,應該做的是從中取利,而不是幫助其中的一頭老虎,希望這頭老虎能夠聽從幫助者的話。
老虎會吃素嗎?這顯然不會。
因而這個君王與貴族的矛盾是真實存在的,但不能這么利用。
適又道:“要我說,墨者人數不足,按照墨者的政策經營沛縣,尚且有些捉襟見肘。如果再分出去一些人前往魏、楚,只怕人數更少。”
“這些人如果不去魏楚,可以做許多事。”
“丈量土地、挖掘水渠、修建冶鐵作坊…這需要人。”
“教授稼穡、教授識數、教授天志大義…這還需要人。”
“我還是堅持半年前的看法。繼續在沛縣行義,利用楚、魏相爭的機會,發展壯大。”
“滕、薛、倪、費、鄒、邳等國,俱是小國。一旦齊弱、越遷、楚敗…這些地方很容易就會被墨者掌握,實行墨者的義、墨者的規矩。”
“這些地方所需要的人手尚且不足,又怎么能夠大規模去魏、楚為官呢?即便他們說的好聽、同意了,一旦他們變得更強壯了,隨時都能撕毀約定。到時候如果墨者還只是在沛縣一地,莫說約天下之劍,就是自保之劍都沒有!”
“先生,您要知道,當初弭兵會盟簽訂條約,維系條約的不是商丘城外的十四國大夫盟約,而是晉楚兩傷,誰都無力!”
“我還是那句話,約天下之劍,必須握在墨者手中,墨者的劍不能假手他人,而且要越來越鋒利。”
“我現在做鄉校校介,能教授的弟子不多。但如果五年后,第一批學成的弟子成長起來,就可以教授更多的人。十五年后,沛郭鄉校可以培養五千到一萬人。”
“一旦機會來臨,我們就能做許多事。”
“楚國有多少貴族?算上士,有一萬人嗎?如果楚國能靠不足一萬的貴族來統治、來興不義之戰,那么一萬名墨者為什么就不能取而代之呢?”
“沛縣已經證明,沒有分封、沒有貴族、沒有卿、大夫、士也一樣可以治理,那么我們為什么非要那些根本不需要的人存在呢?”
“到時候,還需要求楚王同意嗎?我相信我們,相信規矩,相信天志,勝于相信那些王公貴族的承諾和盟約。他同意最好,不同意那就逼著他同意。”
“如果魏、楚真的同意,先生的辦法也不是不行。但是,要說清楚,所有為官的墨者首先要遵守的是巨子的命令,然后才能在不違背巨子命令的條件下遵守王侯之命。這是魏斯、熊當可以接受的嗎?”
“況且,利天下…當然要利。但為了將來更利天下,利天下的手段一定要由墨者發起。傳播稼穡也好、改進工具也好,不能以官吏的身份,而是以墨者的身份去做。這是必須堅守的底線,否則我們只是在喂養一頭猛虎,到時候強壯起來就會把我們都吃掉!”
適想了想,又道:“或者,魏侯、楚王完全任用您的規矩,拜您為相、為令尹,那么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楚王擔憂強盛的貴族,難道就不擔憂有組織的墨者嗎?”
這是內部已經討論過的今后大略,當初禽滑厘箭射滕叔羽的時候,就是出于當初設計的大略考慮。
只不過當時只是大略,如今卻將這些大略說的更為仔細:即利用晉楚矛盾、齊越衰弱的機會,從沛縣向東控制那幾個小國的基層。利用墨者的文化知識,打破貴族的文化壟斷,批量培養一些一旦有機會隨時可以取代舊貴族的弟子。
國弱,總被進攻,君王就會盼望民強。但民強,往往又是變革的起點。
若以分封建制之下,哪個國家敗的最慘,哪個國家最容易爆發變革。
大略定下來,不但要細則上實施,還需要抓住機會選定一國,讓他越來越衰弱,衰弱到如果不變革就要亡國絕祭的時候,才會把墨者當做救命稻草,到時候會不惜飲鴆止渴。
然而鴆酒一旦喝了,吐出來就難了。
現在還不到逼得君王飲鴆止渴的時候,這時候去毫無意義,反而會陷入無休止的與貴族的爭權斗爭之中,徒白消耗墨者的力量,浪費墨者本就不足的人手,還會將那些新谷新技術作為君王推廣的手段減少墨者在民眾中的名聲。
如今每一個墨者都極為珍貴,放在正確的地方,就像是在地里種下種子,十年后會收獲許多。
宣義部在各個大城巨邑宣傳,那是在播種;鄉校教授學生,那也是在播種;甚至沛縣治理,那也是為播種翻耕土地讓種子有更適宜生長的土壤。
適確信墨者如今的要務,就是悶聲發財,增加墨者人數,增加到沛、滕、薛等地在鄉校學習過的人比某大國的貴族總數還多的時候,才有資格做點驚天動地利天下的大事。
否則,還是需要借助舊貴族的力量才能施行治理,那就毫無意義。
為將來計,為真正的利天下,需要長久考慮。
適的話說完,公造冶先起身道:“我同意適的看法。我信不過那些王公貴族。分出去人,就算現在非攻行義,將來君王力量強大了,又怎么能遵守呢?”
摹成子也道:“除非君王同意如沛縣萬民約法一般,定下約法,君王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做那些事需要得到眾人同意…否則,我看也難。”
墨子站起身,背著手在屋內轉了幾圈,沉默不語。
適看著墨子的模樣,小聲道:“先生…您…”
他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墨子就擺手道:“我需要再想一想。”
適不再說話,眾人也保持著安靜。
墨子背著手,在屋內轉了一圈又一圈,許久停下腳步,卻沒有說這個話題,而是忽然問道:“適,你今年還不到二十。”
這并不是一個問句,似乎只是一個陳訴。
適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許久嗯了一聲。
墨子站在用草帛糊好的窗戶前,背對著一眾墨者道:“二十…多年輕啊。如果我也二十歲,那該多好?這是個可以說十年后、二十年后、甚至說三十年后的年紀。”
眾弟子很少見到先生露出如此蕭索的意境,一時間不知所措,更不知道該如何勸慰。
適想了許久,才道:“先生,如今有了草帛,價賤又不如竹簡那般繁復。您的人皆天之臣故而平等、您的尚賢、您的非攻、您的兼愛、您的節用節葬這些義…就像是斷了奶的嬰孩一樣,會慢慢長大。它們還更年輕呢。”
墨子哈哈一笑,嘆了口氣道:“我啊,不是圣人,我有自己的私欲。從二十歲開始,我就盼著天下安定、人人兼愛、大利天下,這就是我的私欲,一直想要得到的私欲。”
“禽滑厘從西河子夏那里求學,我那時候剛剛有了些名氣,有了些弟子,禽滑厘跟隨我了三年,一言不發。那時候我年輕,我可以等三年、甚至等十年看看禽滑厘的心意。三年后,我邀他登泰山,在泰山山頂,對飲,傳他守城之術。”
“公尚過跟隨我許久,讓他前往吳越,朱勾愿意以五百里封地聘我。我想活,我若為這五百里封地的大夫,一定會讓此地大治、利于這五百里封地內的人。可我不愿意接受,因為我想,五百里太小,我要利的是天下,我那是正值壯年,還有很多時間。”
“可現在呢?”
“當年我能憑一口劍壓的公造冶喘息連連不能反擊,現在我去如廁都要扶著墻壁;當年我只為了說公輸班一句不利于人謂之拙可以花三天時間做木鳶,現在我生怕三天時間錯過太多太多正事;當年救宋說楚歸來可以隨意在雨地里睡上一夜,現在我卻會因為晚上不生火腿就疼的鉆心…”
“十年后,二十年后…你們有些可以看到,可我終究是真的看不到了。我從二十歲就盼著天下安定、世人兼愛、非攻尚賢…”
“我從六十歲的時候,就知道這四十年的行義讓我明白,王公貴族不可能聽這一切。”
“可到七十歲的時候,我看到了沛縣大治。我想,那些谷米、牛耕、堆肥、耬車、冶鐵之類的事傳遍天下、天下也不再打仗,那就是樂土啊,那就是大利天下啊…于是到了七十歲看到這一切就在眼前,我竟忘了六十歲時候想通的那一切…我只是盼著在死前,能看到天下如沛。”
他苦嘆一聲,難得在弟子面前露出衰老的老人該有的心態,卻在說完只盼天下如沛后,再一次挺直了身軀。
看著年輕到連胡須都還未長齊的適,看著那些或是已經衰老或是已經在那哭泣的亦徒亦友的弟子們,長嘆道:“作為巨子,我同意適的想法。作為那個老了而又心盼死前能看到一切的墨翟,我不同意適的看法。”
“可有可否之權的,是巨子而不是墨翟啊。墨翟可以死,巨子卻一直在。墨翟是巨子,可巨子卻是天志墨者之義所凝聚的公意。墨者若不消亡,巨子便一直活著。”
他仿佛做出了什么難以抉擇的決定,收斂了之前那股很偶爾才露出的衰老氣息,待七悟害紛紛做出了支持適的表決后,墨子朗聲道:“如此,明日請魏使與楚使。”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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