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門,適就見到了數輛馬車。
他站在一旁,馬車從身邊經過。
車上的人看了他一眼,可能是因為他身邊跟著兩個劍士的緣故。
適聽不懂楚語,雅語說的也是磕磕巴巴。
墨者的官方工作語言是宋魯方言,他在墨者內部溝通沒有大問題,可要離開了宋地就很難和人交流了。
身邊的劍士見多識廣,跟隨墨子去過不少地方,能聽懂楚人的話,也能聽懂雅語,是以知道那是楚人。
另外楚人士階層的帽子實在是太顯眼了,一個個如同高傲的鵝,讓人看得心癢癢的總想著把那高冠踩扁。
如今楚人勢大,宋國也不是當初的宋國,經過宋國的國土完全不需要借路,更不太可能出現當年因為不借路就殺子舟的情況。
既來到沛地,很顯然和墨者有關,若去任意他國都不太可能經過這里。
適與兩名劍士乘了雙轅馬車去了鄉亭,知會了一聲留在本地的宣義部的墨者讓他們繼續制造輿論基礎,自己先沿小路返回了沛郭。
剛到地方,公造冶就迎過來道:“正想叫人去嚙桑找你。你怎么回來了?”
適將楚人車馬出現在沛縣的事大致說了一下,兩個人邊交流著邊進了屋子。
屋內,二十多名墨者高層正坐在那討論著什么。
墨子見到適返回,聽適說了一下在嚙桑見到楚人車馬的事,只讓適先坐下。
“這倒是有趣。魏人剛剛遣人來,沿途一直在打聽勝綽,只說此人在廩丘守城戰中叫人震驚,說是要以千金來聘…莫說魏人,就算我們在沛縣,也知道勝綽投靠了秦公子,這些魏人要做什么?”
適琢磨了一下,笑道:“聽聞這事,我倒是想起來在兩位夫子那里求學時候聽到的一個故事。”
“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馬者,三年不能得。涓人言于君曰:‘請求之。’君遣之,三月得千里馬。馬已死,買其骨五百金,反以報君。君大怒曰:‘所求者生馬,安事死馬而捐五百金?’涓人對曰:‘死馬且買之五百金,況生馬乎?天下必以王為能市馬,馬今至矣!’于是,不能期年,千里之馬至者三。”
眾人還是第一次聽說千金買骨的故事,一個個覺得這故事著實有趣,又含哲理。
墨子笑道:“你的那兩位夫子,真大賢隱士。可惜不能一見。千金買骨…看來勝綽就是那千里馬之骨?”
眾人笑,公造冶道:“正是,勝綽雖還活著,但卻投靠了秦公子。于魏人而言,已經是死馬了,正是千金聘骨。”
適嘖了一聲,說道:“這辦法倒是好。反正我們知道、魏人也知道,只是在魏地求賢,怕是沛縣的墨者不能知曉,所以故意跑到這里來散播消息。魏人怕是也不愿意直接招惹先生,所以只求叛出的勝綽,實則是盼著更多人當勝綽呢。”
墨子點點頭,心說愿意招惹自己的君王的確是少,他們多擔心不義之攻的時候我去助敵守城。魏人那邊又礙著段干木和禽滑厘的情誼,總不好明說來要從我的弟子中拉走一些人。
墨者知道勝綽投靠了公子連、魏人也知道,但是需要將千金擺在面前,才能讓那些人動心。
公造冶明白過來魏人的意思,奇道:“魏人的用意尚可知曉。勝綽這人也是有本事的,雖不行義,可一身的本事也算是上士了。他在廩丘之前,與齊國便已成名,陳牛子僅次于田和田昊,他當年又和吳起交陣過…廩丘一戰,魏斯求賢,這可以知曉。楚人呢?楚人來這里做什么?”
公造冶算是楚人,他和弟弟公造鑄都是在楚地跟隨墨子的,他們的祖父是楚人鑄客,名聲極高的鑄造大師。因而他們對于楚國的政治多少有些了解,之前又聽適從宏觀層面上講過楚國從氏族制進化到分封制后的種種,實在不明白楚人為什么會派人來。
墨者中楚人不少,公造兄弟、孟勝、屈將子等人,都算是楚地士階層。楚國的士階層力量不算太強,不能夠和舊貴族對抗,楚王即便有心求賢,也不太可能如此大張旗鼓。
且如今楚人看起來勢大,和三晉作為天下兩極,都是好戰之國。
那都是上了墨子黑名單的,除非答應非攻之類的事,否則墨者是不可能入楚的。
適給墨者講過韓非子的毒舌,墨子作為諸子大賢也不可能是個謙虛的人,自信滿滿地笑道:“如此看來,真如適所言,我賣珠寶卻把珠寶盒做的太漂亮。我以珠為寶,君王卻把櫝為寶;我以公室之女為上,君王卻以陪嫁侍妾為上…難道是怪我們守城、稼穡、機械的學問太高,旁人都不會?哈哈哈哈!”
屋子里洋溢著歡快的笑聲,對于這番很是自傲的話,墨者一個個洋洋自得。
適笑了半晌,問道:“如此,巨子以為該怎么辦?”
墨子揮手道:“不管。勝綽等人已走,如今剩下那些仍舊在義與俸祿之間徘徊不前的人,愿意走便走。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慕名而來的游士多,還是離開的墨者多。適,你們宣義部做的不錯,只要你們這做的好,墨者便會越來越多。”
適點頭接受了稱贊,墨子正色道:“稼穡事,這是利天下之民的,這無需管。但火藥配方事…你們中有知曉的,誰知曉書秘吏那邊也有記錄。別人離開,我都不管,但若你們這些知道的離開…自會有人誅殺。這是殺一人而利天下,你們應能權衡輕重。”
在場的那些知道火藥配方的人正要說幾句話的時候,適打趣道:“這就好了,原本只有我頭上懸著十三柄劍,如今也把你們拉了下來,和我一同承受著頭頂懸劍之慌。”
公造冶撫掌大笑道:“你若不說,我都忘了。只是這火藥本就是你的本事,你若想要俸祿,何必投身墨者?上次你說的那兩種攻城之法,可謂是讓世間有了第十三、十四兩種攻城術,無人可防,只此一樣,你若去魏,怕是要封大夫啊。”
適搖頭道:“非是這樣啊。我能夠有這樣的名聲,是因為我是先生的弟子。先生一生行義、從不虛言,所以眾人均想他的弟子也是如此。沒有墨者,我又怎么會有名聲呢?我離開了墨者,什么都不是。就算我做了大夫、做了郡縣公,沒有墨者的支持,我又憑借什么變革井田呢?”
他這番話,既是說給墨子聽以示尊重,也是說給在場的一些人聽的。既是搞宣義鼓動的,習慣性地就會不經意地表達出一些警告。
幾人細細思索這番話,也覺得頗有道理,離開了墨者的組織架構,自己的一身本身很難施展;而想要忘卻義而仿造墨者的組織政權,沒有大量的墨者支持又不可能斗得過那些貴族。
墨子很是欣慰適能把話講的如此直白,也聽出了適的弦外之音,心說選適做宣義部部首,確是極對,他是最善于用利害分析的。
他是真的不怕那些知道火藥配方的墨者叛逃,墨子心中很清楚自己掌握著一支多么強大的力量,一支可以死不旋踵遵守紀律的劍士,只要是利天下,至少可以有二百人眉頭都不眨一下。
越是在墨家內部時間長的人,越知道這支力量的可怕。勝綽算不上叛逃,那是被墨者開除的,一切說明白,兩者再無瓜葛,況且之前也沒有巨子令約束說不準離開。
如今卻不一樣,巨子已經下令,知道火藥配方而離開的人,那就是叛逃——而知道的人都是多年的墨者,以最壞的估計,誰也不愿意自己的后半生在惴惴不安、隨時提防刺殺的情況下度過。
墨子細細考慮后,說道:“我看這樣。楚人到底要做什么,需要問清楚。屈將不在,公造你出面和楚人談。魏人的事,摹成子去吧。”
“問清楚之后,再商量怎么對待。如何是利、如何是害,總要商量。七悟害俱在,各部部首也都在。適,一會你讓笑生抄錄,多想想利害。”
適領命,心中極喜。
這是他第一次以墨者高層的身份參加會議。
雖然從上次改組之后,墨者高層的會議他都參加過,但是這一次卻不同,因為以前他是書秘,負責抄錄事。雖然鑒于近水樓臺的身份,也可以發言,但名不正言不順,這此才算是真正的名正言順。
沛郭外,焦禾也知道魏人前來的事了,但是他卻選擇繼續隱藏自己,并不去和那些人見面。
況且,墨者的書很有趣,正看得入迷。
他正在鄉校內聽人講《山海經》,正好不要出面,也就樂的在那聽那些看似遙遠但卻在身邊和史籍中都能找到影子的故事。
領著魏人車馬而來“求賢”的,是翟璜的門客,名叫任克。
門客和家臣不同,但某種程度又重合。
家臣是大宗貴族的下屬,家臣效忠的也是家族,多是落魄貴族或是游士出身,一定擔任著某種官職。
比如孔子、冉求、勝綽等人,曾經都當過家臣,這是分封建制之下大宗貴族同志的基礎。
而門客未必都有官職,畢竟官職沒有那么多,但門客大多都有一些才能,一旦展露了自己的才能,就會得到重用。
這是貴族封建制下,很多落魄貴族和城市游士出仕的路——于之前還有一條,就是跟著墨子混,由這個學派推薦出去做官。
翟璜作為魏相,手下的人才儲備極為豐富,又有識人之明,因此推薦了吳起守西河、推薦了西門豹治鄴、推薦了北門可守酸棗、推薦了樂羊子攻中山。
這一次前往沛縣求賢,翟璜讓自己的門客親自前來,可謂極為重視。
作為門客以謀出身的任克,對此也極為重視。
無他,攻下中山國立下大功的樂羊子,原本也不過是翟璜家的門客,顯示了才能后,便有機會名動天下鎮滅一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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