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還未成才、稷下學宮還未建立、五行五德之說尚未融合、墨翟還未逝。
于此時,儒墨相爭,墨家占據了全面的優勢,與儒生之間互相打的嘴炮基本都贏。
墨翟與程子、公孟子等儒生辯論的時候,告子還未加入墨家,但是那些故事肯定是早已聽說過。
聽墨子這樣一說,告子心中卻有些不解,問道:“先生這樣說,弟子并不能理解。難道先生認為適這個人,是可以與儒生辯論并且獲勝嗎?先生如果這么想,那么我也能夠與儒生相辯并且獲勝。所以我并不是不如適。”
墨子微笑搖頭道:“告,你能辯論贏儒生。但是你能辯論贏田埂邊的農夫嗎?”
告子臉色一變,覺得墨子是在侮辱自己,正色道:“先生的話,我是不能接受的。田埂旁的農夫愚鈍,與他們相辯,正如飛到高空的天鵝與樹上的蟬相比誰飛的更高一樣。您這樣說,并不能讓天鵝驕傲,反而會讓天鵝覺得是侮辱。難道天鵝不應該和鷹隼相比誰飛的更高嗎?”
墨子仰天長笑,許久才止住笑聲道:“天鵝不飛到和樹木一樣高,不是它不能飛,而是不愿意飛。蟬不能不飛到可以沐浴云霞,不是它不愿意飛,是它不能飛。”
“告,你應該仔細想想當年程子與公孟子與我相辯的時候,我到底說了什么。如果你還是不能理解,那么你也算不上是聰慧了。”
告子見墨子說的極為鄭重,低頭沉思,回憶著聽說了無數次的那場辯論,也在回憶著那些與墨子相辯之人的性格,逐漸咂摸出了一點味道。
公孟子這人喜歡用比喻故事來講道理,而程子這個人不喜歡講故事作比喻,反而喜歡用排山倒海般的排比氣勢來壓倒對方。
公孟子這人層次比程子稍微低一些,稍微有那么些市井味道;程子這人師從子思,屬于君子,極為重視名正言順也極為自制。
當年公孟子來辯論之前,先感慨了一番墨子活的太苦,每天奔波。
墨子便說:現在的人們,喜歡追求美女;美女即便不出門,在家里,那些追求的人也都會擠破門。現在的人,不喜歡追求義和善,所以義和善不能在家里等著別人來求取,而是需要自己走出去傳播。義和善并不是美女,而是丑女。
想要解決只有兩個辦法,要么讓世人改變美丑的看法,那么丑女就會變為美女,坐在家中等著別人來求就好;要么不改變世人對美丑的看法,丑女就要自己出門去追求別人。
與公孟子同來的程子聽了這話后,覺得墨子言語粗俗,比喻市井。便嘲弄墨子的話太世俗,不能夠效仿先王先圣們說的那些大義至理。
墨子當即勃然作色,也不粗俗了,直接開噴儒生的四種亂天下的道理,用了程子最喜歡的排比句式,噴的程子臉色慚愧,起身便走。
結果程子剛一起身,就被墨子罵了回來,又重新跪坐于地無奈道:您是在誹謗詆毀儒家,我不能再和你說話了。
墨子卻說:要是沒有,我卻說,這叫誹謗。如果是有,我說出來,那只是陳訴事實。
程子無言以對,又說墨子說話前后不統一,既粗俗又講義、既市井又圣王,這是可笑的。
墨子卻認為,能用常習的言詞作回答,又切合事理,可見這個人的敏達。對方嚴詞相辯,我也一定嚴詞應敵,對方緩言相讓,我也一定緩言以對。如果平時應酬的言詞,一定要求切合事理,那就象舉著車轅去敲擊蛾子一樣了。
換而言之,就是對不同層次的人,要用不同的語言來講道理。
此時此刻,墨子見告子還在思考,見他臉上也已經露出了一些似乎明悟的神色,墨子心中還是高興的。
到了他這個年紀,對于告子這樣的人,他已經不再如年輕氣盛時候那邊憤怒,想做的只是多尋找這個人的優點,想辦法引導他走向行義之路。
墨者之中投機的、想要出仕的人,不在少數,至少最開始的目的是這樣的人不在少數。
可墨子認為人都是可以改變的,自己完全可以將這些人說動,讓他們改變。
而適則屬于認為這些人可以教育,但還是要想辦法讓他們既行義、又滿足自己的、同時又有足夠的約束——他知道天下的理想主義者太少,需要大量的投機分子在其中,否則做不成事,也很容易變為一個詭異的苦修社團。
四周寂靜,侍坐左右的弟子們多數已經明白了墨子的道理,也明白了墨子為什么會選擇推薦適成為第一人宣義部部首。
然而墨子卻沒有立刻說話,就那么靜靜地等著,等到告子終于點頭的時候才說了話。
“告,你可以和儒生辯論并獲勝,這是我相信的事。但是,你與田埂農夫、市井工匠交談的時候,也是如同和儒生辯論一樣講道理。并不是你講的道理不對,而是你講的道理別人未必能夠聽懂。”
“講道理、宣講義,難道不是為了讓別人聽懂嗎?行義是為了利天下,吃苦也是為了利天下,可如果把吃苦作為目的,那就是不對了。”
“你和田埂農夫講道理,用和儒生辯論的言辭,難道不正是我說的‘荷轅而擊蛾’啊。你這就是舉著車轅桿去拍打飛蛾,未必及得上用蘆葦帚拍打飛蛾的婦人啊。你到底是為了舉轅桿?還是為了拍打飛蛾呢?難道你不如婦人嗎?并不是,只是你不善假于物啊。”
墨子很自然地用上了《勸學篇》中的話,里面將不善假于物的情況劃分出許多種,也曾說過墨子所說的“荷轅而擊蛾”這樣的事也屬于不善假于物。
告子低頭不語。
墨子覺得講完道理,對告子這樣的人需要適當讓他明白自己的水準,以免過于驕傲目中無人,需要適當打擊一下這人的信心。
正色道:“況且,和儒生、楊朱、列御寇等人辯論,有五十四去做。難道你認為在這件事上你比五十四要強嗎?”
辯五十四算是巨子之下、那些善辯弟子死后墨家的第一嘴炮,告子向來佩服,聽墨子這樣一說,心中并無憤怒,只有服氣和自知。
正如墨子所說,沒有而說那是侮辱誹謗詆毀、有而說那只是陳訴事實罷了。
半晌,告子跪坐低頭行禮道:“先生的話,我明白了。如此看來,適的確比我更適合做宣義部部首。”
墨子欣慰點頭,叫告子起身,又和旁邊侍坐的弟子道:“我曾說,人無非老幼貴賤,皆天之臣。有能則舉,無能則免。適雖年輕,但卻能夠勝任這樣的職責,這沒有什么可以疑惑的。”
“給他職位、給他權力,并不是賞賜他,而是為了讓他把事辦成。這是我一直認為的為官之道,目的是為了利天下、辦成事。如果你們將為官出仕作為賞賜,那么你們并不是真正的墨者。”
一眾弟子紛紛行禮道:“先生的話,我們記下了。宣義部的事,我們也認為適可以勝任,他有的那些權力是應該的。”
本來已經信服的告子,聽到權力二字的時候,心再一次生出了一絲火熱和嫉妒。
因為這個宣義部的權力,似乎有些大。
隨著草帛出現,那幾篇宣揚墨者之義的雄文已經傳到了各國的都城大邑,借助一年前就在那里布局的店鋪、工匠會等,快速傳播。
宣義部成立之初,就成立了四個下屬的吏處部門。
曰交通吏、曰稼農吏、曰工匠吏、曰校生吏。
交通二字,取的并不是適最熟悉的那個交通的含義,而是取自《易經、泰卦》:天地交而萬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
這一段卦辭可以衍生出兩個詞匯:交通和同志。
這里的交通,取得便是天地交、各國通、上下同、其志一的意思。
交通吏建立在各國的都城大邑,以工匠會、店鋪、新奇事物的售賣部門為依托,在各國開展活動。
在各個都城大邑內,廣泛地交通墨者之義,將在沛邑產生的許多理論傳播出去。同時還需要發展一些秘密的墨者,不過這件事最終負責的是書秘吏,但適身兼兩職,正好可以發揮。
稼農吏與工匠吏兩個部門,則完全就是本來的意思。一個是面向農夫的,另一個是面向工匠的。
而校生吏,則完全就是主管沛郭鄉校的意識形態工作,從小灌輸一些理念,從而讓那些鄉校里學成長大的孩子相信人人平等之類的墨者之義。
如果實際算起來,辯五十四管轄的部門完全可以并入這個宣義部,成為一個專門的屬吏,負責與貴族、各學派的交流。
但是墨者一開始走的是上層路線,即便適嘗試著改變,可是上層路線的想法根深蒂固,因而辯五十四這種專門負責理論宣傳辯論的人,是一個專門的部門。
工匠與稼農的宣傳,在告子看來也就那么回事。他不擅長,也不覺得意義重大。
但是交通吏這個下屬部門,卻讓告子眼熱。
墨者的許多收入都是來自其余邦國的大城大邑,而那里的墨者組織基本上打交道最多的就只有兩三個部門,而且很顯然將來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宣義部。
因而這是一個面向天下的大權,而稼農工匠只是沛縣之內的。況且沛縣內部的一些職位,也只是在一縣之內,比起宣義部的下屬部門交通吏遍傳天下,還是差了許多。
而且每年所需要的金錢數量也不少,宣義部所能花費的黃金數額也極多,多到讓市賈豚面如土色的地步。
告子自然有些嫉妒。
只是他并不知道,他所嫉妒的,卻并不是適所最在意、最自得、最竊喜的事。
在適看來,他得到了自己在墨子去世前最想得到的東西:意識形態解釋權。
換成現在的話,就是天志、義、利天下、天下、法權、仁義、利義辯、認知論、等等問題的解釋權。
對于上下同義的墨家來說,這才是最重要的東西。
墨子活著,這個職務似乎毫無意義,似乎只是個傳聲筒。
然而一旦墨子去世,這意義就會瞬間提升數倍。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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