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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三章 半歲荏苒弊邑治(三)

  沛郭鄉外面亂哄哄的時候,墨者內部什伍長之上的人,大多聚集在一個泥土墻圍成的院落內。

  按照規矩,每隔三天就要來這里聽一次講天下大勢,以便讓墨者內部對天下的局勢有所了解。

  下面聽講的人,并不只是中層墨者,包括七悟害、巨子之內的人也都各在下面聽著。

  具體講什么未定,也未必是同一人講,今日正好輪到適講。

  他背后的木板上,畫著一幅簡易的山水地形圖。

  伏牛山這座距離此地數千里的山脈用密集的三角形作為標志,讓每個人都能看清楚伏牛山這座位于楚國內部山脈的重要性。

  伏牛山兩側的山谷缺口平原,左側向北是三晉韓與周之洛邑;右側則是鄭國。

  向南,則是楚國的幾處重縣,拱衛著楚都。

  伏牛山右側,再向右下方則是桐柏山、大別山兩座山脈。

  桐柏山、大別上向北,是楚國攻占的陳、蔡,以及淮河平原,再向東是與吳越爭奪了將近百年的淮水以北區域。

  原本模糊的地理概念,被這樣的地圖解釋的很清楚,大部分墨者也已經看出了其中的味道,靜靜地聽著適在前面講訴。

  這一次講訴,并非是適自己決定的,而是七悟害與巨子商議后,讓適提前給墨者做一下心理準備,做好上下同義做那件大事的準備。

  適拿著一根木棍,指著伏牛山以北的平原地區,指著洛邑道:“昔年,周天子手中有十四個師。宗周六師、成周八師,外加直轄的虎賁。后又成軍,天子六軍,若天子之勢不衰,一共三十個師。加上天下共主的地位,楚人原本又自稱蠻夷,其迫可知。”

  適把手中的木棍指向了后世的南陽方向,說道:“后天子勢微,楚滅呂、申、息等國,但當時楚人還未得到淮水以北,陳蔡亦千乘之國,所以若想北上中原,只有兩個方向。”

  “沿伏牛山左翼魯關北出,威脅伊闕、洛邑和周天子;從伏牛山右翼北上威脅鄭國,保證鄭國在晉楚之間搖擺,隨時可以攻擊晉國。”

  “魯關、申、呂、息、葉等地,正是楚人與中原各國爭霸的爭鋒線。晉人南下,必經此地。而楚人只要守住,不但可以北上,還可以向東不斷威脅淮水以北,尋機拿下陳蔡。”

  “后因為夏姬事,楚人終于在淮水之北打開了局面,在之后幾十年滅陳蔡,打開了淮水以北的局面。立楚公子棄疾為陳公、蔡公。便是后來被伍子胥、孫武子亡國的平王。”

  他講到這,下面不少人已經哄哄地笑起來。

  倒不是笑適講的這些大勢,而是笑適剛才提及的夏姬,不免想到之前聽講《山海經》中那個極西之地名為海倫的女子、和那場傳說中打了十年圍城戰的特洛伊之地。

  這些墨者是與眾不同的,適盡可能將自己知道的很多事,用玩笑或是故事或是笑話的方式傳出去,此時能夠做這種聯想的放眼天下除了墨者再無其余人。

  視野需要開闊,才能做那些開闊之事。

  之前與眾墨者講到極西之地特洛伊的時候,便有精通史籍的墨者笑道:“若論此樣女子,中原也有,只怕比及這海倫還要厲害。昔日鄭穆公之女夏姬,前后七嫁、死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國兩卿八族。”

  墨者中的楚人貴族屈將知曉這件事,適算是大開眼界,原來百余年前九州還有這樣的女子。

  夏姬出嫁前睡了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嫁到陳國懷孕七月便生子,后做寡婦的時候,與陳國國君外加兩臣經常四人聯床大戰,這便是貴族的生活。

  夏姬之子夏徵舒宴請陳靈公,席間陳靈公開玩笑說夏徵舒長得像一起同床的行儀父、行儀父也當著夏徵舒的面說夏徵舒其實長得更像國君您…

  這些話就當著夏徵舒的面說,生怕夏徵舒不知道席上三人都是自己的野爹,于是大怒弒君,射殺陳靈公。

  楚人借此機會,終于抓住了維護維護周禮的大義借口,染指陳國,為之后滲透陳國直至滅陳做好了準備。

  夏姬被掠至楚,后以四十歲高齡,仍舊引誘了楚國忠臣申公屈巫臣放棄楚國的封地和所有地位以及自己的家族叛逃。

  留在楚國的家族被滅,屈巫臣為了報復楚國,前往吳國教會了吳人如何應對楚人的戰術,因為屈氏本來就是楚主管征戰的莫敖家族。這件事也使得蠻夷吳事開化、學會戰車和應對車戰,為日后楚被吳人滅國埋下了根基。

  這些故事總比那些枯燥的天下大勢更容易被人記住,適也樂的如此,也便于他們知道其實外面的世界和九州的世界,本質上并沒有多少不同,有著太多的相似,想來他們也更容易接受《山海經》中的內容。

  眾人笑過之后,適便道:“既說起了夏姬、說起了申公巫臣這些事,便要說說楚國的縣公。申公叛逃、白公作亂、葉公復國…種種這些事,他們靠的是什么?”

  “這股力量可以滅國、亡國、復國、作亂…那么可不可以用來行義?可不可以用來約束天下不義之戰?”

  下面聽講的墨者們不再發笑,適借此講起了楚國的縣公制度、依靠本地大族鄉老形成了縣自治團體;楚人王權、封君、王族、本地大族之間的力量平衡等等。

  從物質層面上講清楚這一切,指著既是晉楚爭霸鋒線、又是楚人攻略淮北橋頭堡的魯關、申、息等地道:“便是因為楚國的縣制。滅國立縣,但當地人又要反抗,于是對于這些縣只征賦、不征稅,亦不做貴族封田。”

  “之前說周天子先有十四個師、后有三十個師。楚人有多少師?如葉、陳、蔡、不羹、許、繁陽…這些地方各有一千乘之軍,按一軍五師來算,楚人如今最多可以動員四十個到五十個師。”

  “以四十個師來算,這些兵力已遠超鼎盛之時的天子。可楚人爭霸出擊,卻往往沒有這么多的兵力。”

  “如果要滅楚,這些各個縣的軍賦,就不能不考慮;可如果楚人進攻,各個縣的軍賦就不能考慮在內。滅楚難,楚霸亦難。”

  “原本申息之師因為位置特殊,所以每每與晉爭霸,總要出動,磨礪而成精銳,也多參與不義之戰。”

  “但隨著楚人滅陳蔡、公輸班改進戰船做鉤拒立足淮水,楚人戰略東移,這幾個師只能做守備用再難出擊。可若晉人攻楚,申息之師依舊會動員守備。”

  “當地自治、王命縣公、不收王稅、只在征召時出動軍隊做軍賦。當年子重伐宋有功,請楚王將申、息二縣作為他的封地,申公反對,理由之一就是此地只有賦而不是貴族封田,所以才能動員可以與晉人爭霸的軍事力量。”

  “城濮之戰,子玉率申息之師被晉人擊敗,楚王告訴子玉這樣回去無顏見申息父老,逼子玉自殺,可見申息之地只是于楚王達成了某種無言的契約:我們只出軍賦,不做貴族封田,本地大族已成勢力,楚王也不得不考慮他們的意見,不然子玉又何必自殺?”

  他說到這,不少墨者已經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已經知道適要說什么的墨子與七悟害對于適的解讀也頗贊賞。

  適又拿著木棍敲了敲木板道:“如今的大勢,從這圖上便能看出。伏牛山之險,又有魯陽、申、葉等大縣,晉人難以突破。三晉勢大,想要與楚相爭,只能沿鄭國,繞開伏牛山爭淮北。宋、鄭兩地,便是此時晉楚相爭的焦點。”

  “商丘傳來消息,三晉前往洛邑獻俘于天子,宋公、魯侯、鄭伯、衛侯、齊侯也都一同朝覲。三晉借伐齊之威,又成霸主,一旦鄭宋親晉,楚人淮北之地便暴露在晉人兵鋒之下,這是楚人不能接受的。”

  “一旦楚人圍宋,我們墨者自然是要救弱國、反不義之戰的。但是我們終究是要行義天下的,墨者人數不多,奔波來回總有不及…我們能不能趁著這個機會,讓沛邑做宋的申、息、葉等縣?”

  “墨者行義宋人皆知,司城與其余六卿之爭,我們并不參與,而即將大治的沛除了墨者之外,司城與其余六卿都不可能接受作為對方的封地,此其一也。”

  “其二,若我們擁有了稅權、賦權,與宋公之間只履行類于申息守備的義務,是不是更為可行?宋國弱,所以若將來成沛之師,只守而不攻,正合墨者行義非攻之義,又能讓我們在此地更為方面行義。”

  “其三,沛邑已然約法,讓他們用義戰之責,換自治之權,他們肯定會同意。楚人北上已算是迫在眉睫之事,晉人新戰于齊也已力竭,恐怕短期也不能出兵,商丘能否守住靠的還是宋人自己,或者說必然要靠我們墨者。若在守城之戰中,沛邑父老立下大功,借此請自治、義戰之賦事,宋公必可答允,司城與其余六卿為了沛邑不被對方所得也不會反對,也只能接受墨者治沛。”

  “其四,我們與沛邑萬民之契,是沛邑大治;我們將來與宋公之契,是只守不攻,而且宋國國弱,也不能攻。這半歲你們也看到了,我們如果擁有治權、軍賦、稅權,完全可以做更多的事,也可以做的更好,所以這是有利于將來利天下的。”

  “宋公想要與司城六卿相爭,也希望有一支勢力維持平衡。昔年后昭公苦于司城壓迫,請楚人為援,如今的形式比之當年更迫,宋公是不是也愿意有一支力量維護這種平衡?至少讓權臣之間不能輕舉妄動,也需要一支勢力約束,墨者是不是最好的選擇?權臣可借楚、晉之力,宋公不能借,此其五也。”

  他說到這,眾墨者也都基本聽出了他的意思,于是適道:“由此,我提一議:此次收麥夏種之后,成立沛邑義戰之師。人數不需多,只要守商丘之時得立大功,則可讓沛地類楚之縣。想約天下,需有兵鋒在手,方能止不義之戰。”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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