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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九章 十步殺人笑晏晏(完)

  發喊的數十墨者劍上帶血,腳下又踏著十余人,敵仇哪里見過這樣的陣勢,大族又怕墨者真的殺人,也不敢動。

  那些巫祝請來的劍士紛紛脫掉身上的麻衣,退到一旁站立不動。

  臺上等待的公造冶、駱猾厘等人也紛紛持劍沖下,將那些人圍住。

  這一次墨者從各地招來近乎全部的成員,人數已近四百,又有商丘村社里墨者最早掌握的鄉民,外加那些已經熟悉墨者信任墨者的本地村社,又是早有準備防止出現亂局,頃刻安穩。

  最開始逃走的人也不去管,只叫他們先逃。

  等局面穩住之后,禽滑厘與幾名墨者登上馬車,御手駕車,從通路中奔馳而出,匆匆追擊。

  到這里,那些大族才算看清楚,這些墨者分明精通戰陣之法,他們哪里知道墨者守城以“出郭決戰”為上守、以“閉城死戰”為下守,軍陣之法亦是嫻熟。

  這些預留的通路,既是傳遞消息的,也是為戰車出擊預留的通路,這萬人相聚的局面看似松散,實則就是按照軍陣扎營的方式準備的。

  這處高臺看似是戰陣中心,實則墨者想要得到的只是萬民之心,因而這里只是做守備來拖延時間、靠書秘吏和墨辯等人一一與村社人講明義理。

  如今已有歡呼喜惡,便如昔日曹劌見齊三鼓之后,只剩追擊事。

  禽滑厘駕車追擊,彎弓捻箭,他乃正牌貴族出身,曾與段干木等魏大夫齊名,自小學的又是西河子夏儒,六藝精湛,五**通。

  雖已六十,氣力尤存,箭法尤勝昔年,他是叛儒,叛的是儒的禮,可儒的藝卻仍在,一如那些叛墨身負手段。

  車非駟馬,只有單馬雙轅,卻不妨礙短時間追擊那些徒步棄甲曳兵逃竄之人。

  車上有橫木支撐,雙腳踏在上面穩住身形,車后跟隨四五名墨者,以伍為陣距離逃亡的那些人還有百步之時,便與馬車分開。

  馬車從兩翼向前,做阻截圍堵之勢。

  滕叔羽自覺兩耳生風,腳下奔跑極速,只想著若是逃出將來或還有舉大事的機會。

  禽滑厘則想到幼時自己在家中封地內縱車射獵時的場景,一晃四五十年過去,自己學的一身射藝沒有用在不義之戰中,倒多用在城堞守備中。

  他對殺人這種事沒有什么心理負擔,準確來說他成為墨者之后也曾殺過某種意義上的“無辜”之人。

  他得墨子真傳守城之法,于“號令”之中,墨者之法在守城之時極為嚴苛。

  守城大忌城內有間諜舉火焚燒,造成恐慌。

  墨者守城,號令“一旦失火,只由本里的人救火,也只能由專門負責滅火的將領帶人去救火,哪怕敵人暫時沒有攻城,守衛城墻的人出于好意私自去救火也必須當眾殺死,以破滅間諜借火而亂的機會,減少守城的傷亡”。

  號令必出于守城之前,昔年禽滑厘曾助弱國守城,城墻上有與他一同守衛的人,看到城內火起不顧號令便去救火,引動眾人隨行。

  禽滑厘雖知其并非刻意而為,心雖不忍,但還是當眾將其射殺,以定城墻不亂。

  他既殺過這樣的人,對于此時墨者要殺的這些人,更無什么不忍之心。

  只是他不想殺死滕叔羽。

  雖然這位滕地勇士忽然出現,可是禽滑厘思及之前墨子與適談論沛地行義之后的事,心中已有大略,登車之時已作出判斷。

  他記得其時墨子與書秘以及在場七悟害談到若沛地事畢,何以致天下?

  適曾說,越人北上瑯琊,腹地吳人必亂,吳人亂,越人必歸會稽。

  越人若歸會稽,滕、繒等邦俱可復國。

  復國則亂,亂則思安,墨者可趁機深入滕、繒、倪、薛等地,一如沛地故事,做無冕之君,同數國之義。

  這只是將來大略,可他既是已定的巨子,便要為墨者的將來考慮,登車之際已經想到滕叔羽等人尚可有用,于是可不殺。

  車輪滾滾,馬匹狂奔,雖是駑馬,短途之內也非人力可比,轉瞬已到了滕叔羽側面,相距不過二十步。

  滕叔羽只顧向前,沒有注意到禽滑厘已在他身左右。

  禽滑厘大喝一聲,做御手的墨者當即勒住改良后的韁繩。

  他雖也會飛射之法,但是戰車顛簸,終究不比昔年養叔神技,只能停車而射。

  五射作為君子六藝之一,適根本不會,禽滑厘卻是自小掌握。

  白矢、參連、剡注、襄尺、井儀,是為五射。他既叛儒,五射之中可用四射,襄尺射乃是君臣之禮,凡射必要退居爵高之人后一步以示尊重,這一射他早已遺忘。

  拈弓搭箭,先取白羽一支,拇指勾弦拉弓如滿月,朝著滕叔羽的右腳踝飛射而去,大喝一聲道:“叫你知墨者手段,亦叫你知天下之大!”

  說罷松手,羽在上而鏃在下,弓弦嗡嗡,箭桿在空中折成一個微妙的撓度迅速伸直,向前疾馳。

  甫一松手,禽滑厘又從箭囊中取出三羽。

  一羽夾于拇指,其余兩羽以中指、無名指、小指三指相夾,快速拉弓,一箭飛出,迅速接上另一支,三支羽箭在空中竟成連線。

  早飛出的第一箭正中滕叔羽右踝,沒入一寸;第二箭中滕叔羽左踝、三中左肩、四中右肩。

  做御手的那人,也是叛儒之墨,見禽滑厘射出這樣一手,忍不住大贊,竟是忍不住抖了一下韁繩,險些將自己跌落。

  旁人許認不得,可他這種叛儒卻認出了這四箭的精妙,竟是將五射之中除襄尺之外的四射技法全都展示出來。

  第一箭中滕叔羽的右踝,正合頭高鏃低的剡注之射,剡注此第一射。

  中其腳踝,入踝一寸,若用以射草侯,則必然貫侯而過,正合白矢之射,白矢此第二射。

  掌控三羽,接連射出,空中羽箭若連一線,正合參連之射,參連此第三射。

  四羽皆中,左右踝、左右肩,滕叔羽倒地,四羽飄蕩如井田,正合井儀之射,井儀此第四射。

  只此一技,御手便知禽滑厘射術之精,也虧得他是叛儒,否則若他是工商出身的墨者,恐怕還不能識得此射之雅之高。

  禽滑厘既見滕叔羽倒地,便收了弓,暗暗點頭,多年不行四射,不想如今手段依舊。

  他平日很少展示自己的射術,即便守城之時也從不玩這些花活,但是今日駕車追擊正好想到自己年少縱車追獵之時,終于聊發少年狂,使出這等手段。

  再者,他以墨翟為師,知道墨翟手段精巧,但唯獨御射術算不得國手。

  先生平日行義,但骨子里年輕時也是個爭強好勝之輩,當年公輸班做出木鳶,先生先是做出木鳶之后,才告知公輸班此物不能利于人,不能算巧。

  但在沒做出之間,縱有道理也不會去講。

  這是天下十豪自己的傲嬌,十豪皆有。

  儒墨死敵,墨子一生雖非儒而多譽仲尼,可終究也存了許多比較之心。

  昔年仲尼御射無雙,駕車之法堪比奚仲,一手參連快箭更是聞名,奈何墨子雖能制車卻不能在御車之術上與仲尼比;雖也能做出參連白矢之類的手段但也難與仲尼相較。

  因此禽滑厘從不在先生面前展示自己的這一手四射之法,以示尊重。

  守城之時也只是用最簡單的勁射殺人,對方又無養叔紀昌那樣的人物,也不必展示。

  今日發了少年狂,先生又不在身邊,又想到自己在登車前做出的大略,是以興致頗高,只覺這一射的暢快確是數十年不曾有過。

  暢快之余,于車上大喝道:“束手就擒,我不殺你等,否則便將你們射殺!我禽滑厘從不虛言!”

  滕叔羽既中箭倒地,他的伙伴朋友終究心存擔憂,想去攙扶,又聽禽滑厘這樣一喊,腳步放慢。

  這里是沛地鄉野,終究不是三晉魏地的上流社會,禽滑厘的名號此時并不顯著。

  只是他先顯了一手驚人箭術,又有之前并非墨者第一劍士的駱猾厘于臺上奮勇,再有之前墨者死士的陣勢,層層疊加之下,這些人竟也相信他不虛言,紛紛站立。

  禽滑厘下車,親自將滕叔羽綁縛,又幫他折斷了箭桿,說道:“你又不曾行斂財、淫祀、活祭之事,何必要跑?只要認輸,難道我們墨者便非要殺你嗎?你不必怕,日后說不準還要交流。”

  滕叔羽滿面通紅,身上雖痛卻也不叫,只道:“我非惜身,只是將來要做大事!”

  禽滑厘心道我若此時再說你,恐你自盡,便道:“看得出,請上車。”

  說罷將滕叔羽扶上車,后面徒步追擊的墨者也已跟上,押送眾人緩慢回去。

  滕叔羽終究是勇士,身中四箭,馬車顛簸,竟不哼聲,只是不斷說自己留此身將來做大事云云,生怕別人不能夠知道。

  來時匆匆,回時緩緩,不敢太快以免那些人借機逃竄。

  待回去時,亂局已解,禽滑厘站在馬車上眺望,不由莞爾。

  不知何時,墨者書秘名適的,頭戴了三束之前刻意折斷了主莖、開出了小葵花編織而成的花冠,依舊是上次那身墨覡的打扮,手持一個巨大的葵花盤如同捧著太陽,施施然走到了之前廝殺的高臺之上。

  兩側墨者扶劍而立,那些大族棺木眾人被墨者看押,被逼著不敢做聲。

  通路間的墨者各做準備,以待一會將適的話傳遞出去。

  適手持一個牽牛花樣的紙筒,大聲講道,萬眾靜聽。

  禽滑厘雖離得遠,可遠處就站著一名口舌尖銳的墨者,做傳聲之用。

  只聽適道:“今日忽起變故,就先不提鬼神祝融事,先說法與律,先說緣何要有法與律,再說法與律從何而出。”

  “我有一言,請諸位靜聽。”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輿人制作馬車,盼著有人富貴;匠人制作棺材,盼著有人死掉。是不是輿人好而匠人壞?其實不然,不過是為能夠賣出得利,兩者并無二致,都是為利。”

  “如今萬民相聚,你們祭祀祝融,所求的也是自己的利,難道不是這樣嗎?”

  他口齒清晰,說話深沉,又說了一些淺顯卻有哲理的趣事,以輿人匠人馬車和棺材相較,頓時吸引了萬眾的心。

  這些話又經墨者傳遞,萬眾均能聽到,片刻后紛紛道:“正是為了取利!卻不知道取利與法與律何干?”

  頭戴三叉束發葵花冠冕、手持大盤向日葵做墨覡男巫狀的適微笑道:“當然有干。”

  “諸位先想,先以萬民皆為取利這個前提去想,假如世間無法、無律、無司寇、無秋官、無邦國,會是什么模樣?”

  “是好?是壞?律、法、司寇、邦國到底是不是必須的?又緣何要結成一國?君王司寇的權力從何而來?律法的制定又以何為準?”

  “不慮血貴血賤宗親氏族,只以利論。諸位先想假如世間無法、無律、無司寇秋官,眾人皆為取利,這天下會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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