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簽下了血親復仇的生死契后,墨子便令跟隨他身后的幾十名身著皮甲的墨者將這些棺木、死士、大族族人與民眾隔開。
這些墨者都是守備城門的精銳,墨者平日極苦又必須守紀,幾十甲士竟站出了數百徒卒之勢。身姿筆直右手按壓在劍柄之上,一言不發。
那些老人登時驚慌,身邊跟隨的劍士死士紛紛向前護衛。老者問道:“墨翟先生,這是何意?”
墨子微笑,指著那些持劍著甲的墨者道:“勿憂,人多則易亂,亂則易傷人。我只是擔心有人誤傷無辜。”
答畢,不再管這些人的想法,自行離開,不愿與這些人為伍。
葵花之下,適、辯五十四、公造冶等人看著墨子那邊的情況,隱約聽到那些邑內大族還在說什么為什么同意血親復仇的理由,洋洋灑灑。
適笑道:“他們并不支持這樣的說辭,只是借來用,所以他們必敗。我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所以我們必勝。”
說完他沖著辯五十四行禮道:“還請兄長帶著那些失去女兒的老人,分散開來與那些村民說清楚,只按前幾日咱們定好的說辭去說。”
公造冶奇道:“之前我便讓他們去,你卻說還不是時候,難道現在就是了嗎?”
適點頭,指著遠處那些正準備廝殺的身穿孝麻之人道:“剛才不是時候,剛才那樣互相哭只會讓場面大亂。我們并不是為了與他們講道理,他們的道理不是我們的道理。”
“道理被萬眾都接受,才能算是正確的道理。所以我們不和那些人講道理辯對錯,而是要保證民眾認為我們無錯之后,與萬眾講清楚道理讓他們接受我們的道理。”
辯五十四見公造冶還有些不解,解釋道:“我們墨者的道理,并非是原本這些民眾信奉喜歡的道理,但我們的目的是要讓這些民眾接受我們的道理。”
“所以我們的目的不是去爭之前道理的對錯,而是去爭民眾的信任,等他們接受了我們的道理后,我們便可不敗。他們既然借血親復仇這件事來對付我們,這件事民眾又是認可的,那我們就不能和他們爭辯血親復仇本身的對錯,而是先同意再慢慢講清楚大義與小義的區別。”
“這不是急切間能講清楚的,而急切間講不清楚,民眾反會誤以為我們強辯奪理實則有錯。”
“這就譬如與人相辯仲尼九尺,而我偏說仲尼身高五尺。欲不敗,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讓人都接受我的尺。這便是同義。”
公造冶思索一番,似已明白,也指著遠處就在哭聲和棺木旁邊的那些人道:“那些民眾難道不會被他們的哭訴影響嗎?”
適點頭道:“會,但那里有六百人,需要我、五十四、還有至少十余名墨者才能辯過他們,可能還需要幾個時辰時間。但同樣的人,同樣的時間,卻可以說動兩千三千甚至六千的距離他們更遠的人接受我們的道理,站在我們這邊。我們為什么要舍眾而求寡呢?只要民眾多數認為我們是對的,我們就可不敗。”
“不敗,才能勝。勝,才能機會解釋清楚。”
“那日勝綽不是用仲尼弟子評價紂王的話來說我嗎?君子不居下流,既然我們的道理還不是世間普遍接受的道理,我們便要自己創個上流。以我等為源,則縱蜿蜒萬里秋水壯闊俱是下流。”
公造冶點頭表示同意與了解,說道:“那這里的事,就交由你與五十四吧。我去那邊看看,若駱猾厘不勝,我也好出手。只可惜駱猾厘的手段多是些市井好勇斗狠的蠻橫,勝則能勝,有些不雅,若孟勝在此,他出面與人比劍是最好的。”
適笑道:“你呢?”
公造冶搖頭道:“我殺人太過無趣,倉促結束,既不震懾又不優雅,只適合戰陣之中,不適合萬人面前。”
說罷領著六指,離了葵花的影,別了適等人,朝著前面那處高地而去。
高地附近,哭聲已經停歇,只剩下死戰之前的靜謐。
一身穿三升麻的男子率先拿過屬于自己的朱契,朗聲道:“墨者殺我父親,此仇不報不可為人!我若死了,還有兒子,若你們墨者能把我不足三歲的兒子也殺了,日后或可沒人復仇了!”
他故意說些詆毀墨者的話,又說的凄凄慘慘,待說到父仇不報不可為人的時候,棺木附近的同伙一同叫好,引得附近的人也跟著喊了一聲。
駱猾厘已經持劍站在了臺上,其余墨者爭不過他,也知道他的本事,便讓他先去。
駱猾厘見對方先說了許多廢話,心道我最煩說些無用的話,當日在市井做游俠兒的時候,哪有這么多廢話?
可如今已成了墨者,并非當日孑然一身做游俠兒的時候,身后背負著先生的名聲,于是也朗聲道:“我叫駱猾厘,是墨者。墨者兼愛同心,你既已墨者為仇,那我便接下。”
“我于墨者之中,并不算最勇之人,強我者不下三十。今日我若敗,是我駱猾厘劍術不精,你們除非殺光了墨者,方能說墨者劍術不精。”
他這番話說的便和剛才那人差了許多。
滕叔羽持劍與身邊的伙伴朋友笑說:“墨者無膽,不言勝先說敗,此人看似壯碩只怕也沒什么本事。”
“墨翟年已七十,殺他不能顯我名聲。這駱猾厘既這樣說,那也正好,我今日便殺的墨者無人敢應,也好讓天下知我名聲,也好讓越王知道其父頭昏眼拙,竟要封此人五百里!”
一眾伙伴齊聲稱贊,紛紛叫喝,卻無人注意到遠處墨者正領著許多似乎也在哭泣的老人,穿梭于村社民眾之間,只是不往這邊來。
墨子并不在意臺上的勝敗,自己弟子的本事他心中有估計。雖說世間也有隱士,諸如適的那兩位先生那般的奇妙人物,可他觀這些人行事,只怕當不起隱士二字,因而不擔心。
遠看那邊適與辯五十四的應對,心中暗允。
“這正合軍陣之法。此地守,而側翼攻。此地敵人有備且氣盛,可先守挫其銳氣。駱猾厘只要不敗,此地便算是守住,待側翼攻成,敵軍便可敗了。萬物相通的道理,果然是這樣的。”
他背著手琢磨著這些道理,隨口和身邊的弟子說了幾句。弟子連忙記下,知道先生總喜歡隨時因地而教,牢牢記住。
臺上。
駱猾厘看了幾眼對面身穿三升麻那人的腳步,又看了看他的眼神,心下已生信心。
回身沖著跟在公造冶身邊觀看的六指喊道:“六指,公造冶的劍學起來太難,我先教你幾手。遇到力氣不如你大的人,你便要靠力氣取勝;如遇多敵,殺第一個的時候一定要兇狠,這樣才能震懾后面的人。”
他既大喊,滕叔羽又笑,說道:“與人搏殺,最忌嘶吼…”
還不等解釋完,就聽到臺上身穿三升麻那人喊道:“殺我父親,我來復仇!”
說罷一劍刺出,正刺向駱猾厘咽喉。
這一劍是刺而非劈砍亦或撩,已算是初窺劍道,放在商丘或許也能在三五戶中闖出名頭。
可駱猾厘卻是墨者之中為數不多以年輕時“好殺勇士”作為污點而留名于墨經中的弟子,在成為墨者之間不知道在市井間打了多少架、殺過幾許人。
他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這人雖知道刺殺,但力氣不足。
劍不穩而抖,顯然是腕力不足,正合他之前的猜測。
眼看這劍刺向自己,駱猾厘竟做了一個劍客的大忌,既不躲閃也不反刺,而是抬臂以全力擊在對方劍上。
叮當一聲,兩金相交。
駱猾厘上來就用出了全力,就是要欺對方力氣不足,這是一個好勇斗狠卻在市井中活下來之人的全力,身披三升麻那人如何經受的住?
只覺得虎口一麻,竟似像是要裂開一般,手臂顫抖的更是厲害,險些拿捏不住銅劍。
駱猾厘一劍蕩開對方的刺殺,欺身向前,身影一轉,右手抓住對方的手臂,肩膀向上一頂正頂在對方的腋下,腰間猛然發力,大喝一聲直接將對方從背后摔在了地上。
呼通一聲,那年輕人后背著地,頓時摔得肺部劇痛,不停咳嗽,只覺得仿佛有那石匠用大錘敲在了自己胸口,嗡嗡作響。
可他知道身在險境,急忙翻身想要逃避,卻不想剛剛翻過身,就覺得手臂一痛,忍不住慘叫出來。
定睛一看,更是驚慌失措:駱猾厘竟將銅劍直直插入了他的手臂,將他的前臂釘在地泥土之上,貫穿之下手臂再難伸展,劇痛刺心。
一叫的功夫,駱猾厘右腿伸出,趁著對方想要起身撥開插在手臂上短劍的時機,只對方一抬頭的功夫,以右腿的膝彎處夾住了對方的脖子,用角抵之術讓對方動彈不得。
用力一夾,對方呼吸不暢,眼前發黑,脖頸間動脈被駱猾厘的腿死死卡住,手臂雖痛卻也叫不出聲,只余雙腿不住掙扎。
趁著片刻的安靜,駱猾厘沖著六指喊道:“這便是力氣大對力氣小的辦法。你要用你擅長的,對付別人不擅長的。我再教你,若是被多人圍住,如何震懾!”
說罷,舉起拳頭朝著那人的鼻梁上重重一拳,這一拳一則是為了威懾,二則是覺得自己這半年多從第一次知道斂財祭活人開始便憋著一股氣難以發泄。
轟的一拳,便將對方的鼻梁骨打的粉碎,膝蓋用力一夾之下對方也無法反抗。
再一拳,正打在太陽穴上,此時這人已經半死。
他這第三拳便沒有打出,而是站起身將這人拉起,略微側身,右腳重重地踏在脖頸處,咔嚓一聲直接折斷了脰骨,登時身死。
雙手抓起這個已死的人,朝著棺木處拋去,轟然墜地。
摸起地上寫著墨者與對方名字的朱契,用力一折,將斷成兩截的竹片隨手扔向身邊,化作撲火之蛾。沖著棺木附近喝道:“下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