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代的結束,總會有些異象。
據說是這樣子的。
所以在宋地沛邑西邊的大澤深處,某一天忽然響起了一聲驚雷。
空中無云,并非打雷。
成群的棲息在大澤中的野鴨率先聽到了這一聲驚雷,振翅而非,嘎嘎直叫,引動著其余的鳥類也跟著順勢飛起,亂成一團。
墨子、禽滑厘、高孫子等墨者中的重要人物,松開了捂著耳朵的手指,驚喜萬分地看著遠處被炸的不成模樣的草人。
適正舉著一支火把,空氣中飄過一股難聞的味道,若有心人嗅到定會想到那日適做墨覡裝神弄鬼做出踏云而出之景時的氣味。
硫磺、硝石和木炭混合物爆燃后的味道確實不好聞。
但墨子卻迫不及待地從適的手中搶過火把,親自走到前面點燃了另一支名為“雷”的東西。
很簡單的制作。
石匠挖出的外殼,里面裝滿了黑色的、適配置的粉末,一根長長的線露在外面。
再一聲巨響后,公造冶這一次沒有堵住耳朵,用一種很大的聲音喊道:“先生!適弄出這個,看來守城備城的手段又要增加了!”
墨子也喊道:“是啊!這東西從城墻上往下扔,正可以破‘蟻附’之法。適,這東西的配方萬萬不能被人得到!按照墨者之令,也只有少數幾人能夠知道!”
適早有準備,將耳朵早早堵上,半張著嘴,所以耳朵并沒有發出嗡嗡的響聲。
聽著這些墨者高層們嚎叫一般的話音,他知道自己的聲音太小這些人聽不到,便等了一陣。
剛才的那枚“雷”,裝了大約一斤半的完美配比的黑火藥,就是個大號的爆竹,威力也遠勝那些裝藥量極小的炮仗。
石頭太重,青銅可以做外殼,技術上并無難點,就是青銅外殼實在太貴,一個外殼就值大約百十斤糧食。
在農業沒有大發展之前,一斤糧五克銅的物價將會維持很長時間,這百十斤糧食就相當于九口一戶的授田制農夫一年的余糧收入,實在是用不太起。
適將這東西稱之為雷,眾人毫無反駁。
燃燒的時候是紫色的火焰、產生如同云霧一樣的煙氣、爆炸的話會發出驚雷之聲,暫時用來守城最為合適。
其實早就已經做好,不過之前墨者忙于其余的事,又不可能在沛邑演示,那里耳目眾多容易走漏風聲,便選擇在這人跡罕至的大澤之中。
好半天,這些耳朵被震的嗡嗡響的墨者都緩了過來,聚在一起坐下,把玩著剩下的那枚石頭雷。
適說道:“先生,這東西用來守城最合適不過。之前您不是還擔心楚人圍宋、三晉爭霸導致無辜小國被波及嗎?有了這東西,墨者就更有威懾,但凡攻城總要考慮我們的存在。”
“您記得我說約天下之劍吧?其實是一樣的意思,當初若非大兄帶人在商丘,楚王焉能被您三言兩語就說服而不去攻宋?要保證能懲罰,才能保證約法可以實施。”
墨子嗯了一聲,想起了適說的九重樂土之事,問道:“按你所說,這東西應該是出現在在下一重樂土才對。提前弄出來,我也知道守城大為有利。可劍有雙刃,可救人亦可傷人。”
“那些跟隨我學習守城之術的叛墨,可以守城,也能攻城。與你說的這發火藥一樣,可以守城也能攻城啊。配置如此簡單,只要配方外泄,以糞堆養硝的手段傳出,豈不是各國都能用?若是用來炸城墻,又該怎么辦?”
這時候的城墻都是夯土的,真要是有個三五千斤火藥,莫說商丘,就是洛邑這樣的古都王城,也足以在三天之內炸開。
適覺得這是無解之題,搖頭不答。
墨子又問:“先不說這個,你說的另一物,也拿出來看看。”
適又取出一個竹管,竹管的外面包著一層牛皮,里面裝著火藥,前面放著一枚很輕的棉花團堵塞。
這一次就沒有什么危險了,棉花團塞的并不很緊,點燃后發出一陣硝煙,棉花團向前噴出了大約十幾步,速度很慢。
適道:“剛才先生說的問題,其實不只是炸開城墻那么簡單。這東西一出,城門已經無用。”
他指著那個簡陋的竹筒,公造鑄已經明白過來適的意思。
墨者中多有做過冶煉匠的,墨者守城也必備皮橐風箱,所以時常有用力太大導致皮橐難以承受氣壓而爆開的情況,后來換了木風箱才算是解決這個問題。
適既然只是用竹子,公造鑄明白適的意思適如果把這東西換成銅的,只怕就不只是可以打棉花團這么簡單了,飛出一個鉛丸豈不可以傷人?若是再做的大些,豈不是可以把石頭飛出去,砸碎城門?
如此一來,什么門閂之類的城門防御,確實是毫無用處了。
墨子也明白了適的意思,問公造鑄道:“你曾學過鑄鐘,以你來看,做一個如同竹管模樣的東西,應當不難吧?”
適心說,當然不難,火炮火槍剛出現的時候,后面還有漏氣的呢,更別提那些五花八門的奇怪模樣,是否實用另說,可如果把靠火藥推進鉛彈的東西就稱為槍炮,現在做出來個技術驗證的玩意確實不難。
公造鑄果然點頭道:“不難,無需再請別人幫忙,我就能做出這樣的銅管。”
墨子嘿然道:“我本想著今后幾年,做出守城用的勁弩,可這東西一出,我做這弩竟似無用了。弩箭昂貴,又要磨礪又要黏羽,按適說這東西只需要把鉛化開成丸即可使用…”
“若有三五千墨者,持此物,另攜帶之前的雷,怕是三晉強楚都不能攻下一座城啊。”
墨子此時,仍舊有些想弄出一支中立的干涉武裝,專門幫著弱國守城,也就是他所理解的約天下之劍的另一種形態。
適的想法和墨子不同,可此時卻不好說,只說:“先生所言極是。先生不說凡有光則必有影嗎?矛盾始終存在,總不好因為這東西可以用于攻城就不去制作。”
墨子笑道:“我還沒有那樣迂腐。但此事暫時一定要嚴守秘密,提前準備,以防天下大亂,生靈涂炭。到時候我們可能要到處前往,幫助弱者守城,以疲憊強國攻城之心。”
適連忙稱是,卻在想如何才能在墨子生前的情況下,不超出墨子的考量范疇之內,增強力量又不讓墨子覺得有些野心。
一眾墨者又說了幾句,紛紛坐在草地上,討論起今后的事。
火藥的事就暫時這樣定下,先秘密準備硝石和硫磺,配置火藥的秘方只有七悟害、巨子和適知道,具體將來如何配置,等秋天的事解決了便要著手。
北地的一些牛馬已經趕回來一些,之前的烈酒也在齊魯的宮廷貴族中售賣出了個好價錢,遠超成本的好價錢,又算是緩解了一下墨者的財政問題。
高孫子雖對此事不同意,可暫時也沒說,要等到秋季的事了結之后、墨者大聚之時再來提這件事。
他前一陣以督檢首的身份去各個村社轉了一圈,整體上墨者在沛地外圍的發展相當不錯。
裝神弄鬼用的葵花籽已經長大,馬上就要開花。
高孫子聽說了這種花向陽,而且開起來遠遠看就像是太陽一樣,因而適那句裝神弄鬼的必有金烏棲于上的讖語無需解釋,一旦開花民眾必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借著上一次篡奪巫祝祭祀權的事,以及民眾篤信巫祝和淫祀的基礎,墨者用這份信任很容易就展開了適在村社里做的那些事,并無滯澀。
一些逃亡的隱戶,也因為鹽的問題提前編成了什伍,名義上只是為了防止有人低價買鹽再賣出,實則墨者就是在花錢控制基層。
加上蘆花帶著一些懂一些醫術的墨者深入村社,治療一些疾病,在一些地方已經取代了之前巫祝的存在。
巫、史、醫原本是一家,如今中原舊國已經分家,這里的村社卻還未分,所以行走鄉間為行義也很順滑。
現在民眾的信任已經差不多,等到那些做樣本的作物收獲、葵花綻放揭穿巫祝的騙局,就可以進行下一步了。
墨者也故意派出人去和本地大族交談,以穩住他們。墨子常年出入各國宮廷,一些墨者很熟悉上流社會的禮儀,暫時又沒有露出準備“查田洫”的意思,甚至基本上稅收什么的都一如從前,大有放手不管我們只是來做好事的意思。
反應最大的就是那些巫祝,雖說適百般忽悠,可人死了總要腐爛。就算墨子的棺木做的不錯,但是臭味還是能傳出來一些,一些巫祝的信眾已經產生了懷疑,暫時還未發難,也不敢全然不信。
畢竟那日之后,將那些中毒的巫祝帶回去后,確實晚上嘔吐出來的東西發出熒光,這在此時實在算是神跡,因而只能是將信將疑。
適又說等到金烏棲的時候,便會給這些人一個交代,巫祝信眾們也以為這些人或許真有手段,因而也只是懷疑。
想到這,高孫子便問道:“適,你這不動聲色地毒殺了數十人,到金烏棲的時候,恐怕一場混亂不可避免。”
適笑道:“混亂可知,但正好借機殺人。民眾如今信我們、信巫鬼淫祀。只要民眾不反對,只靠那些巫祝,我想咱們還是能對付的吧?這一次便多殺一些,以免有人再有這樣的斂財之心。借民意洶洶,嚇那些與巫祝勾結的鄉老大族,幾個月前咱們沒有民心,現在卻不同了。”
墨子看著高孫子,微笑道:“你啊,還是沒有明白當時適為什么不當眾殺人,非要等數月之后再殺人的意思。如今聚集眾民,我們并無辦法,可祭祀卻很容易將民眾聚集起來…若沒有淫祀事、或是當時就殺人揭穿,又怎么能讓民眾輕易聚集聽我們的義呢?”
摹成子也道:“今日看了這雷火,我倒是想起來昔日子產所說的張弛有度的說法。此地淫祀之風甚重,想要徹底遏制,非要用重刑不可。適的手段可以嚇住那些巫祝,但不夠震動人心。”
說完,他指了指那枚留下的石雷,說道:“屆時,將巫祝黨羽們以此物殺死。若事不成,則引為天罰;若事能成,則可以震懾人心。先生守城,要編什伍連坐,乃是為了城不破,手段酷烈;如今用此天雷殺人,也是為了日后再無淫祀,手段也必須酷烈。”
墨子淡然一笑,說道:“殺人者死、傷人者刑。那些巫祝焚燒女子,本就該死,墨者殺他們,也算是行義。我也是這樣想的,到時便這么殺,最是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