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似剪之前,商丘城多出了一道新的風景。
適帶著幾個墨者,滿頭是汗地推著幾個獨輪車,輪替著從東門跑到西門,又從南門跑到北門。
扯上裝著兩大筐的糧食,顯然極為沉重。
就算那些常年吃苦的人,也難以靠肩挑手提這樣長久轉運。
那獨輪車的吱嘎聲,引來許多人的注意,不少人跟在他們的后面看著,玩鬧。
適停到一處人多的地方,擦了擦汗,便有人喊道:“適,你們墨者又弄出什么利人之物了?”
這兩個月時間,適算是聲名鵲起,從一個無人知曉的鞋匠之子,成為商丘三萬戶多數知道的人。
三萬戶,放到適生活的年代,也就是個大一點的鄉鎮水平,說不準一個鎮長管的人都比此時一個國都的人多,想要在國都成名也就容易得多。
這幾日這些人整天聽什么利人為巧之類的話,就算不明白什么意思,但說卻早已說的純熟。
適把獨輪車放好,站到了那兩筐粟米上,大聲道:“這叫墨車。為什么叫墨車呢?一則是墨者制出,二則嘛…墨是啥顏色?就是咱們這些吃苦的人的顏色,咱們可沒有那些貴人那樣白嫩的臉。這東西不用馬,可不正是咱們這些黑乎乎的人用的車嗎?”
他煽風點火趁機灌輸的手段,此時無人能及,幾句話便把一棵無形的木楔子插入了眾人心中。
只是這種事暫時顯不出,眾人還忙著稱贊這些“墨車”,便問道:“累不累啊?”
適伸出自己相比于那些壯漢不算太結實的胳膊,說道:“你看我這胳膊,這都能推動。要么咱們比一比?誰的力氣最大?我推車,你們挑,從南門走到北門。看誰弄的多?”
幾個壯漢已經蠢蠢欲動,又有幾個欲要顯示自己手段的,便喊道:“贏了如何?”
“贏了?我沒多少錢,可我哥嫂開的麥粉豆漿攤卻在。誰要贏了,吃一個月的餅!就算不贏,只要能挑到地方,一人一塊豆腐!”
他這樣一喊,頓時引來許多人躍躍欲試。
適讓旁邊的墨者將扯上的糧食先放下,找出幾個村社幫著編織的麻口袋,將糧食裝了進去。
造篾啟歲在一旁小聲道:“你行不行?”
適抖了抖肩膀,小聲道:“不太行。我快撐不住了。可是也得比下去啊。”
揉了揉肩膀,叫來幾個市井間的人物做個見證,便將做好的皮索套在了自己脖子上,這樣可以省卻一部分將獨輪車抬起來的手臂力量,也能跑的更遠。
七八個棒小伙子一身的力氣,背起一個裝滿了糧食的麻袋,雙手摳住麻袋的底部,微微彎腰讓麻袋卡在背上,吆喝一聲朝前走去。
后面跟著一堆的孩子在那叫喊鼓勁,適見那些人背了大約一百六七十斤,知道這些人恐怕難以走七八里的路,自己也不著急,就現在那歇了一會。
和眾人閑聊了好一陣,發酸的胳膊也休息過來,叫人抬上約二百斤的糧食,吆喝一聲推著就往前走。
他走的極慢,好在地很平,晃悠著往前挪動。
等追上一個人的時候,他便故意朝前多走了幾步,站下來嘲笑后面的人。
背著糧食的人本已很累,遠途無輕擔,這時候被適一激,腳下頓時加快,想要還罵嘲弄回去卻被壓著肺,喘不動氣。
適見這人加快了腳步,心下暗喜,知道這人片刻力氣就會消散,亂了節奏,不可能追的上了。
他又推起車朝前走,一直到走的最快那人的時候,故技重施,那人卻不聽,只是悶頭走路。
身后跟著的人已經極多,適也累的不行了,就多歇了一陣。
有人便嚷道:“適,快些啊,你要輸了。”
適回道:“輸的是我,卻不是這墨車。有幾個這樣壯如牛的憨人?若他來推這車,和他自己比,你說哪個能贏?”
眾人一想均是這么個道理,又有幾人詢問這墨車誰人可做?可愿出售?
適也先沒回答,推車前行,在最后靠近城門的時候,守門的兵士都在那叫喊鼓勁。
適知道對方也已極限,自己其實還能堅持,卻故意放慢了腳步。等到對方呼哧呼哧地將糧食抗到之后,適才佯裝懊惱地推車過去。
后面跟著看熱鬧的人紛紛叫喊,適面露苦惱道:“哥哥嫂子又被我舍去了許多麥。哎,誰叫我們墨者一言出駟馬難追呢?”
正說話間,后面的一眾墨者也將獨輪車推了過來,遞給適一大罐加了鹽的水,又趁機宣講了一波夏日重活之后喝些開水加鹽的事。
不少工商或是城中農夫詢問這墨車哪里去買,這東西他們正用得上。若用馬車,太過昂貴,少說要有兩匹馬才行;若是靠肩膀挑,也確實比不上這墨車。那壯漢也是商丘市井間成名的人物,況且這樣,更別說其余人。
適指著放到一起的這些獨輪車道:“這里的車,一共三十六。東西南北近市各九,便用來利人。”
“墨者說,交相得利,你們得了利,省了許多力氣,便也可以兼愛他人。城中自然有鰥寡孤獨之人,便選出曾打過仗、受過傷、又無兒女家人的,看守這些墨車。你們呢,來用的時候,就抓一把粟米,或是半把,要么就一根柴禾。總歸讓這這些孤寡之人有所依靠。若是不拿,那也行,誰也不會說什么…”
半把米,不過一口。一根柴禾,更是值不得什么,眾人紛紛到:“哪里能呢?誰又沒有愛人之心?只是自己過得艱難罷了。”
適躬身行禮道:“那我就代眾墨者謝過你們了。行義之事,有你有我。管仲曾說,倉廩實而知禮節,我們便想辦法做些利人之物,以便將來人人倉廩豐實。墨者這么做,你們說好不好?”
城門前眾人都叫了一聲好,適又說了幾句,叫人推出幾個殘疾的打過仗的鰥夫,便用來看守這些墨車,煮百家食果腹。
既然貴族們把持著征稅權和戰爭權,這又不是這時候能篡奪的,那便先篡奪政府的其余功能,比如微弱福利或是贍養孤寡。
三十六輛車,值不得幾個錢。四個鰥夫,九牛之一毛。
可史無前例,終究還是做了,那就大大不同。
經他這樣一說,眾人紛紛稱道,墨者的名號再一次響徹全城。
適忍者酸痛的手臂,站在麻袋上,揮舞著手臂高聲說著一些聽起來絲毫無害的話,無非就是兼愛啊、尚賢啊、多喝開水啊之類的小事,卻說得舌燦蓮花,聽眾甚多。
到最后,他又道:“這墨車呢,其價不貴。買得起馬車、未必買得起馬;買得起馬,又未必喂的起馬。這東西極好。誰要是想買,不妨去工匠會處買,定下來。”
“若是暫時買不起,那就可以分三五年付清。”
“再一個,若有人想要學這些木匠事,不妨叫孩子去學。管一頓飯,飯不好,也沒錢,但學三五年總能學到一手本事。”
學徒制,是封建制下的剝削方式之一,無償勞動換取師傅的技術,師傅用學徒的勞動來換錢,本是一些糟粕的東西。
但如果這學徒掌握在墨者手中,其實就算是一個小型的分工制作坊,而且是極端低價勞動力的作坊——分工制下,其實學不到什么,將來就算出徒,那也只能在墨家的工坊中勞動,別無去處也別無安身立命的本事。
他是為了將來無所不用其極的人,明知道這是自己厭惡的隱藏式剝削,卻也仍舊選擇這么做。
于此時,這是促進進步的,此時是此時而非彼時。
并不怎么花錢的三十幾輛獨輪車、一個月的麥餅飯、外加幾塊豆腐,讓商丘在一天之內知道了獨輪車的事。
墨者行義的行動,每天都在市口的那四處存放獨輪車的地方,四個殘疾的老人守著這小車。
別人看到的不只是可憐,還有墨者的行義與兼愛。
三十六輛獨輪車,吱嘎聲總能化為墨者的行義之心,每一天都在商丘的集市上響徹,叫人想忘都忘不掉。
每一次吱嘎聲從適兄嫂的麥粉食鋪前響起,里面坐著免費吃餅的壯漢都會笑幾聲,然后和別人說起墨者的義與愛世人之心。
吱嘎聲背后,那些滿頭是汗的人,正是墨者在城市的基礎。
單轅駟馬的人,大多不會支持墨者。
雙轅單馬的人,需要墨者變革后才會大規模出現。
孑然一身推著小車嘎嘎作響的人,將來可能會有一套屬于自己的雙轅單馬,但需要他們有朝一日自己追求。
把吱嘎的獨輪車變為雙轅單馬的車,也是夢想。
當有一天只靠安于天命好好努力卻只能將這夢想絕望的時候,這些獨輪車的吱嘎聲便會很好聽、更好聽。
每一次吱嘎聲從集市間響動,即便這些獨輪車可能不是那三十六輛而是新買的、甚至可能是非工匠會的木匠仿制的,可墨車的名字就這樣定下來,誰也改不了。
將來有朝一日傳到陶邑、傳到臨淄、傳到洛陽、傳到安邑、傳到郢都,只要不是字母文字,哪怕發音不同,寫出的字依舊是墨車。
墨色的墨、墨者的墨。
黔首的墨、曬黑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