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墨者這些天有些過于高調,從麥粉豆腐到隨后的半月之聚,總歸是引來了一些人的注意。
適此時在商丘城也算是小有名氣,稍微一散播說要成立互助交相得利工匠會的消息,先引來的是那些貴族上層的詢問。
他現在既然專門負責這件事,司城皇不出面,其余人也不好直接面見墨子,就由他來解釋這件事。
再者宋公已經離開商丘,司城皇整日會面公子田,也沒有精力放在這件事上,商丘城暗流涌動。
司城皇已經聽說了宋公離開前,墨子怒斥宋公的事,所以墨者再怎么折騰在他看來也不是不利于自己,因而并不太在意。
再者楚王若因為宋公前去與三晉會盟而怒,要守住宋城還需要借助墨者的力量,這時候萬萬不能翻臉。
守住,是撐到三晉救兵來的前提。沒有墨者,守城必難,司城皇很清楚、對面的楚王也一定清楚墨者守城的手段,到時候有墨者在便可能只圍不攻,便能撐的更久。
不過這些天墨者的動靜,實在是有些甚囂塵上之意。市井間常常聽人談論墨者,上一次這樣還是在墨翟止楚的時候。
他便派了個人去詢問一番,只說問清楚就好,不要惱了墨者。
領命而去的人是秋官之一,官名司約,主管商丘城眾人的契約、約書,地位不高,權力也不算大。
因是向氏,便稱之為司約向。
司約向見到適的時候,適正在那和幾個木匠談一些事。
聽說這件事,適沒有單獨去見司約向。
雖然他可以全權處理這件事,不過如果沒有第三人在場,日后說起來也不方便。
便立刻叫了造篾啟歲和笑生做個見證,以便今后證明他說了什么。
既然有些規矩是他提出來的建議,那他就必須以身作則。
見禮之后,司約向就問起了最近的事。
但也沒有明說,只說:“不知道墨翟先生這些天在做什么?墨者聚集,城中人心不安。或有說‘墨者相聚、必有戰亂’。我是素知墨者行大義的,這些庶氓之言并不可信,但庶氓無知,君上又去會盟…”
說到最后有幾分欲言又止之意,顯然是既不想問的太直接,又表現出自己是出于安穩人心的初衷。
適看司約向年紀不算太大,又不是什么實權貴族,看來這件事也不算太大,便嘆息道:“難道說墨者這樣做,竟然是罪責嗎?竟然被人猜疑嗎?”
司約向默然無語,也不回答。
適醞釀了一陣情緒,臉上露出一種無奈的、仿佛世人不解的委屈之色,說道:“我曾聽過這樣一個故事。一人為遠吏,其妻與人私通。遠吏欲回,私通者大驚,擔憂以后再無私通之時。妻道:‘勿憂,可備藥酒殺之’。不想這番話被侍妾聽到。侍妾是其妻的同族侄女。待其人返回后,其妻讓侍妾端酒而送…”
這是蘇秦列傳中的一段故事,此時尚沒有人聽過。這時候講道理,動輒都是商湯夏禹,要么就是文王圣王,很少有這樣生活化的故事。這個故事的關鍵處,是春秋戰國時代的侍妾,要么是陪房丫頭要么是主母的遠房侄女,而不是那種單純競爭關系的妾。
適說到關鍵處,戛然而止。
司約向聽得正心驚肉跳,不想適卻忽然不說,連忙問道:“后來如何?”
適笑道:“這就請君猜上一猜了。”
司約向皺眉思索一陣,搖頭道:“此事難做。侍妾既與毒婦五服之親,告知則害親;若不告知,其主被毒死,亦是害親。”
他在那琢磨了半天,想不出兩全其美之策。
等了好久,適終于說到:“那侍妾端著毒酒,走到主人面前的時候,忽然佯裝跌倒,將毒酒灑在地上。侍妾被主人打了五十鞭子,主母見狀也明白了侍妾的意思再不敢想此等事,主人也免于死亡。”
司約向聽到跌倒一事,忍不住稱贊道:“真聰慧女子也!”
適趁機道:“所以侍妾一跌倒而潑掉了那杯毒酒,在上保存了主父,在下保存了主母,可是自己卻免不掉挨鞭子,這就是想要兩全其美反而遭受了罪責和不解啊。”
“我墨家上為千里之宋、下為萬戶之民,但上不能說服君上少征賦稅、上少征稅則費用不足;下不能忍萬民有戰亂饑饉之苦、卻又不能禍亂人心,更不愿國人行莒子庚輿之事。為了兩全其美,只能忍受這樣的猜忌和罪責,可這又算什么呢?”
他這樣一說,墨者的形象立刻高大了起來,仿佛就是那個委屈地受了皮鞭之刑的侍妾,又與墨子往日之行為相合,司約向躬身行禮道:“是這樣的道理啊。我愚鈍,如果您不說,我是不能夠知道的。”
適長嘆一聲道:“宋公會盟,只怕數年內楚人必至。然子墨子已勸而無用。若要征戰,又要丘甲賦,民用必不足。墨者也只有想辦法增加民用,以便將來征丘甲賦的時候,能夠讓更多的宋人不至饑饉啊。即便承受這樣的猜忌和懷疑,我們也是甘愿的。”
“沛地之事,乃是為了不減賦而民用足;工匠會之事,也是為了將來用時多有戰車弓箭可用啊。請轉告司城,征稅的事他與宋公自定,但請不要朝令而夕改無端加賦。常賦之余的民用富足,就由墨者來完成吧,這些猜忌和懷疑也讓墨者來承受吧!”
他說的如此大義凜然,似乎造反之類的事他是從來不會去做的。
寧可當那個被鞭打的侍妾,也不會去做心機高深弄死主母上位的侍妾,完全是一副救世情懷。
這樣的陳訴與沉重的感情,聽得司約向心頭敬佩,心道如今天下,能有如此救世之心的,也就是墨者了。
上不肯減賦、下又不愿行莒子庚輿之事,似乎也只能用這種辦法了。
他雖是司城皇一派,可對于宋國的安危富強也是有些在意的,想到那些蠅營狗茍爭權奪利之輩,自己又有些羞愧。
莒子庚輿事,是一場標準的國人干政。莒子爵庚輿,實施暴政,導致城內國人極端不滿。于是驅逐了庚輿,另立了同宗的國君。
司約向不知道適是不是另有所指,暗暗看了一眼適。
但見適還在那保持著一副微笑的、仿佛光芒在笑容中綻放、仿佛這樣的被人不解反而讓他堅定了行義之心、事后滿足樣的表情。
司約向見適是這般表情,再拜道:“我明白了墨者的意思,墨翟先生大才,是我所不能領悟的。我也會將這番話告知司城,也讓他能知道墨者救世之心,也讓宋人知道墨者救世之心。”
適淡然地搖頭道:“我墨者救世,乃是行義,又何必非要別人知道呢?難道我們是為了那些名聲嗎?難道子墨子還缺那樣的名聲嗎?這并不是我們需要的啊。只愿大庇天下寒庶皆歡顏,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一句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聽的司約向感動莫名。
適的這番話是有真感情的。只不過做法嘛,和司約向能想到的辦法和剛才說的辦法截然不同,是一條超脫了司約向想象力極限的路,從未有過,那也就不必防范。
話已至此,司約向也不便再問,又說了幾句后便行離開,回去回稟。
等司約向一走,造篾啟歲稱贊道:“書秘適,你那句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真是極好,正得我墨家之義。”
適聞言正準備謙虛幾句,再說一句類似的話,卻不想造篾啟歲搖頭道:“可之前侍妾之事,以我墨家辯術來看,卻有不合道理之處。其一,毒婦與私通者私密之語,侍妾如何得知?其二,若侍妾得知,可證私通者必也睡之,遠吏不歸,侍妾豈不偷歡得趣?其三,若侍妾知而不同意,那毒婦既能有毒殺丈夫之心,焉能放過侍妾?其四,若…”
適的那句謙虛的話,就這樣被憋了回去。
好半天,造篾啟歲已經談及了其十二的時候,適愁容滿面擺擺手道:“且停,那些匠人還等著。你若對此有興趣,大可等辯五十四從楚地歸來…”
造篾啟歲一臉委屈,停住口舌,無可奈何。
笑生扶額嘆氣道:“愚乎!人人如此,天下安有蠢事?”
他話語不多,只說一句,跟在適的后面去見那些匠人,造篾啟歲心道:“所以才要教天下之人說知之法,那故事少則有十五六處不合情理之處,我還沒說完呢…”
外面。
一干匠人正等著,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匠人中一個叫輮輻的,心中正琢磨著之前適說的那番交相得利、分而協作的話。
要說不心動是不可能的。不敢說天下之人,但在商丘城內,還沒有木匠不知道墨翟與斧矩斤的本事。
輮輻心說,要按適說的,這些人聚在一處。有輮輪木的、有做輻條的、有做轅桿的、有做車廂的…倒是的確可以交相得利,短時間內完成今年的軍賦。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眾匠人都清楚,只不過平日沒有人將他們組織起來。前往官府做匠人,這些人又不愿意,寧可自顧自地完成那些軍賦,以保全一個自由身。
且不談這樣交相得利的事,便是能得到墨翟與斧矩斤等人指點一二,將來也是一手安身的本領,況且據說還要學做些別的能獲巨利之物。
墨者之前給他們的印象,就是一群苦行者,工匠本事雖有,可并不把心思放在這上面。
然而自從有了驚動全城的麥粉豆腐之事,如今墨者得利的本事可算是人人皆知,這時候再談那句交相得利,便可信得多。
輮輻等人,自小受的教育就是“治產業,力工商,逐什二以為喜、取什一不變業”。能得到十分之二的利潤,就算是大賺,能得到十分之一的利潤,那就不需要改換行業。
就算有軍賦、稅費,做工匠的日子過得還是不錯的,比起那些農夫還是要強不少,更別提那些在官種做匠人的世代為匠者。
說起來,輮輻也知道一些墨家的主張,甚至年輕時也去聽過幾次墨子講學。
什么尚賢、貴賤無常、節用、節葬、少征戰而育人口的說法,他是很贊同的,也覺得真要這樣可是極好的。
但,要讓他成為墨者,去吃苦、去行義、親自去追求這樣的未來,那是萬萬不愿意的。
他想,反正還有別人當墨者,自己何必去做?
若別人都不去做,就算自己去做那也做不成。
自己行義,卻為別人爭取未來,憑什么?冤不冤?
怎么算,都沒有理由加入,只要等別人做就好。
故而一開始聽墨者邀請的時候,他是拒絕的。
可是聽完了適的說法,才知道根本不是讓他們成為墨者,而只是讓他們交相得利。心中一算,當然是要響應墨者之號召,只要不讓自己去行義就好。
他想,若將來賺了錢,倒是可以好好祭祀鬼神,請求墨者追求的大義天下能實現。但他不可能親自參與,祭祀祈求一下就好,也算是出了一份力。
義行天下最好,若不能,日子還照樣過就是。等著墨者來拯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