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別了墨子和曾經朋友的勝綽等人,看著商丘城中走過的一輛拉著小磨盤的牛車,想著之前適的中傷,苦笑數聲。
“將往何處?”
這是這些跟隨著勝綽離開的墨者的問題。
“回齊國嗎?”
勝綽名起于齊國,如今項子牛作亂,按說是應該回去的。
可勝綽卻搖頭道:“前幾日先生與適等人談及天下之勢,你們難道沒有聽到嗎?適學于賽先生與唐漢,此二人名雖不顯,但品評天下便是先生都佩服的。如今三晉邀盟,齊必大敗,我們又何必回去?”
勝綽看著一眾第一次離開組織有些不知所措的伙伴,鼓氣道:“天蒼可飛高鳥、水闊能游鯤魚!先生之恩,我們記在心中即可。如今既不再行義,天下之大,我們哪里去不得?”
“一身的本事,雖不如禽滑厘等人,可難道比起那些庸碌貴族還不如嗎?天下紛爭,正是我等立功業之時!鐘鳴鼎食、烈火烹油,方對得起你我所學!”
給這些人鼓舞之后,勝綽又道:“先不必急,我觀先生有整頓墨者之意。不日之內,定還有背叛之人。待聚齊后,再走不遲。”
他這樣一說,那些跟隨他的墨者心頭也涌起了志氣。
雖已叛墨,可畢竟近墨者黑,這些年的耳濡目染,讓勝綽的那番話說到自己心坎中。
本領…或不如墨者的那些頂尖之人,可自己也都不是無能之輩!
有會辯術的,有參加過守城戰的,有勇武強盛的,也有跟隨墨子見過諸國形勢的。
心中有溝壑,身上有本事,自有一番不甘之氣,亦有幾分看不起那些庸碌貴族之心。
勝綽又道:“不過你我既已叛墨,日后不得再以墨者自居,否則后患無窮。”
這一點眾人都同意,離開墨家可以,但繼續要做的事打著墨家的旗號就會有無盡追殺。若是行義,又何必離開?
勝綽知道單單給這些人鼓勁是不夠的,于是說道:“先生不信天命,我卻有幾分信。前日聽適與先生以及一眾朋友相談,我更是感覺到天命之玄。適此人雖陰狠,但卻不能不承認他的本領。不能因為他辱我等,便覺得他說的全都不對,以至他東而我西。”
跟著他的這些叛墨剛被鼓氣,又聽勝綽這樣一說,顯然是已有目的,之前的茫然也逐漸消失,紛紛問道:“天命如何?我們要去哪?”
“天命?便在昔日晉文公借秦穆公之力復國稱霸之事!也正是我所說的君以此始、必以此終!過幾日,我們便前往廩丘!”
眾人似乎沒有理解。
廩丘是此次齊國內亂公孫會自立之地。
秦晉卻在西北,根本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更遑論那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終。
勝綽知道自己不是墨子,做不到適說的那樣坐在車左不需講明目的,御手便能言聽身隨,此時必須講清楚將來的目的,這些人方能歸心。
他道:“廩丘勢弱,三晉雖強,但要出兵尚需時日。公孫會必擔心廩丘難守。三晉出師之名已有,公孫會之死活已不重要。我等俱學先生的守城之術,如今天下,哪里最能顯我等本事?”
“你我雖已叛墨,但若守城,公孫會還不立刻來見我等?守住廩丘,三晉兵至,齊必敗!”
“齊若敗,我等之名已顯,三晉公子焉能不用?”
他既說著,又想到了前幾日聽到的那些品評天下人物的話,高聲道:“三晉之中,據那適說,賽先生與唐漢最看重魏,說其將來必承晉之霸!內有李悝,此人盡地利、平粟價、選賢才。外有吳起知兵,那唐漢不是評價說此人用兵,無敵于天下,食人炊骨,士無返心!”
眾人以為這就是要接廩丘之事,入魏,卻不想勝綽又道:“然,魏多才,我等知兵不如吳起、治國難比李悝,又非公族,所以魏亦不能長久。今后要做什么,便是我說的此始此終之命!”
“十年前,秦悼子奪位,放公子連于西河。秦公子連如今正在魏。昔年重耳逃亡秦國,借穆公之力復國,終成霸業。”
“今已二百年,正是始終之時。如今秦公子連在魏,來日難道晉人不會學秦穆公之事助公子連得位嗎?”
“秦地荒涼,又近夷狄。三晉勢大,齊鄭皆膏腴之土。三晉難道會舍棄這些膏腴之土去攻打荒涼之秦嗎?”
“既有西河,魏定會再結秦晉之好,扶公子連入秦,以絕西患。吳起等人便可不在西河,轉而爭奪齊鄭宋等膏腴之地。若無秦患,吳起領兵攻齊鄭,誰人能敵?”
“我等廩丘名起、不歸韓趙,隨魏回安邑,再投秦公子連!”
“公子連此時如落水之狗,一如晉文當年逃亡之時。適前幾日與人說,要雪中送炭,你我便是公子連雪中之炭!”
“公子連如今,必憂專諸事。我等劍術雖不如公造冶,但除非世上那幾人出手,否則難有匹敵,豈不重用?”
“公子連若復位,我等雖叛墨,但什伍之法、弩箭之藝、辯術縱橫、守城之能…豈不正可以顯示手段?”
“將來若其事成,我等皆是狐偃、趙衰、顛頡、魏犨之輩!”
“大丈夫處事,當求富貴高權。各國之中,公族勢大,唯有公子連逃亡,又有秦晉始終之命,正是我等的機會!”
“既然叛墨,難道只為了曾經的微薄俸祿嗎?難道不要做更大的一番事,來告訴先生若不行義能做到什么樣的地步嗎?”
他這番半是靠自己的說知之術推演、半是前幾日聽適和墨子以及一些人討論天下得出的結論,讓跟隨他的那些人全都興奮起來。
此時信息不通暢,但有所謂“賽先生”與“唐漢”兩人,這等天下大勢竟然分析的頭頭是道,又配上天命輪回之說,更讓這些叛墨之人相信,更讓墨子對這兩個虛構的人物充滿了好奇,只恨緣慳一面。
跟隨勝綽一同離開的這些人,聽到狐偃、趙衰、魏犨等人的名字,心中早已不能自已。
這幾人當年跟隨晉文公出逃,最難的時候去乞討,甚至還被村民扔過土坷垃,可一旦晉文公復位,這些人的地位又是如何?
況且,這些人與如今晉將三分又關系密切,就算沒有學三晉之心,可如果生前能成為秦公子連的狐偃、趙衰,那也足以名垂千古、鐘鳴鼎食。
的確,這件事的謀劃,聽起來需要十余年。
可用十余年,來博一個讓人只能艷羨的前程,又算什么呢?
勝綽已經說得很仔細,再一想每一步都近乎完美:現在廩丘立名、返回魏之安邑。公子連現在擔心專諸刺僚事,所以需要一批劍手護衛,正可以重用;一旦公子連復位,自己在墨家所學的什伍守城弩箭之法,也能有一展風采之時。
這是一條和適截然不同的路,但也是一條可以走通的路,而且是一條殺伐果斷的主角之路。
唯二不同的就是適不想當忠犬,適也沒有勝綽的名聲和戈術。所以這條路勝綽可以走,適無法走,也不想走。
勝綽此時野心勃勃,那些適借別人之名談起的天下大勢,也讓他有了支撐勃勃野心的視野。
或許魏扶公子連入秦只是一個可能,但想要博一個未來,又不是大宗公子顯貴之家,除了這條路勝綽也想不出更好的路。
賭,并不是全然的壞事,畢竟能賭意味著還有希望。
最壞的事,是沒有希望的絕望。勝綽不絕望,也相信自己會走出一條讓墨者羨慕的路,一條與墨者截然不同的路。
既然定下來這樣的心思,也確定墨子可能會肅清墨者中的不堅定者,那么勝綽便先留在了商丘,等待那些被清除的墨者一同行動。
一眾人等到晚上,仍舊沒有見到一個墨者,似乎那些墨者還在討論,并沒有人離開。
第二天是這樣,只不過那個叫蘆花的女子出來,去了適的兄嫂家,叫人幫著送去了許多的粟米。
第三天照舊、第四天如前、第五天依然、第六天仍是…
勝綽心中越發奇怪,到底是要談什么事,竟然能整整談了這么多天,仍舊沒有結果?
直到第七天中午的時候,從墨者聚會的地方終于又走出了十余名墨者,一個個臉上露出羞愧之色,亦或是有幾分怨怒之情。
勝綽迎上去,笑問道:“你們也不再是墨者了?”
那幾人怒聲道:“這樣的墨者,不做也罷!先生到底在想什么?”
勝綽心中一動,問道:“適的那兩個問題,解決了?”
這幾人提到這里,氣便不打一處來,怒道:“解決了第二個,第一個要解決,但先生卻又頒布了幾條墨者禁令:沒有巨子允許不得私自出仕、如非國律強征不得參加不義之戰、出仕后但凡巨子有令不允便不得繼續為政、巨子令與國君令沖突時以巨子令為準…還有很多,我們實在是難以接受,便離開了。第一件事,先生說我們這些不堅定的人也不能夠聽,便允許我們離開,不再是墨者。”
“先生還說,三百條好魚與三十條臭魚熬出的魚湯,不如一百條鮮魚的魚湯味美。”
勝綽哼了一聲,又哀嘆一聲,問道:“第二個問題,怎么解決的?”
“選出了巨子之下七悟害!”
勝綽一怔,奇道:“七悟害?這是個什么稱呼?什么意思?”
“柏舟曾言:靜言思之,悟辟有摽。悟,幡然醒悟、給人提醒、監督對錯。”
“害,先生曾言:害:得是而惡,則是害也。其利也,非是也。墨者交相利,害利相悖,乃墨者最厭惡之事。”
“悟害之意,給巨子提醒害處,給墨者醒悟害處,為了大利天下。”
這巨子之下七悟害的名字雖然古怪,卻正有古意。
又合詩經與墨子定義之經,取其原意,這人稍微一說,勝綽便明白過來其中的味道。
那人又道:“所有墨者編為什伍,一伍一言,選推出七人最有才能、最能理解先生大義、最受眾人敬重者。七悟害三年一換,三年之內不再選。若先生不在,以七悟害眾議為巨子令。”
勝綽又問:“那巨子呢?”
“巨子必從七悟害中選。由前任巨子提名,除非所有墨者半數均不同意,否則便是巨子指派。若半數墨者均不同意,則從七悟害中選出一人為巨子。”
“凡有大事,又非三年一選之時,巨子與七悟害共商。巨子一人當二,共九訣。五同便可行,五否必不可行。巨子只要有三人支持便是巨子一言不可更改。況且,如今誰又會反對先生呢?”
“先生是在為身后事準備。”
勝綽心說這事倒是古怪,但也有好處,那便是想成為巨子,必須要做到上下同義,誰能解釋義,誰便是巨子;反過來這樣下面的義又必然與巨子的義相同。
什伍之法,他以為是以前墨者守城的什伍之法,也沒有在意,卻很在意一件事,連忙問道:“此次七悟害,都有誰?”
那人見勝綽問的急躁,笑道:“沒有適,哪里輪的上他?共六十四伍,只有八伍提了他的名字。此次七悟害是禽滑厘、摹成子、高孫子、公造冶、辯五十四、巫馬博、魏越。”
聽到這七人的名字,勝綽點頭稱贊,他對這其中六人也是佩服,曾也是朋友。
片刻又嘆息道:“可惜先生太苦,耕柱子、公尚過、管黔滶早逝,否則高孫子如何能居七悟害之位?”
他和高孫子有仇。
當年在項子牛那里風頭正盛的時候,正是高孫子告訴了墨子說勝綽伐魯三次,導致墨子勃然大怒,最終也是高孫子去說服項子牛,讓他丟了俸祿。
在他看來,高孫子是那種睚眥必較的墨者,自己伐魯高孫子若不說,先生恐怕還要許久才能知道,到時候自己名聲更盛,日后的路也好走。我自不義,干你屁事?何需你高孫子多管閑事?
好在既然適只有三伍選他,他心中也算是舒泰了,笑問道:“適如今還是個小書記?高孫子又做什么?這七悟害總要管些什么吧?”
那人搖頭道:“七悟害只是七悟害,管轄之事是另外身份。記書處改名為書秘吏,適還是做書秘。另外又有幾個奇怪名目,先生不用天地春夏秋冬之官名,適便提議以部為名。共有貨殖部、備城部、兵械部、刑令部、督檢部、稼穡部等等幾部,各有部首,下有各吏。”
“書秘吏不屬各部,只由先生親管。各部首由巨子和七悟害指派,仍是半數墨伍反對才換,亦是三年一換。巨子親掌備城部,除巨子外備城部只有副首。高孫子現任督檢部部首。”
勝綽哼了一聲,心里明白這個督檢部應該是做什么的,大抵就是到處督檢像他這樣的人。
原本墨者內部就有墨辯、墨食、墨守等等名目,如今換了個名字,但也很容易理解,只不過勝綽還是難以理解這一套到底是怎么樣運作。
他相信,以墨子之才,定能讓其周轉,只是具體分工和各自職責,那就不是勝綽能想明白的了。
他又問道:“若是巨子之言,墨伍中人不解,甚至反對怎么辦?”
“即便反對,仍舊依做。做完之后,交由書秘吏,由書秘吏整理轉交巨子。或三年大聚之時,共商。凡墨者,五人以上必成組,平日探討大義,互相交流。”
勝綽又道:“若非三年大聚時,有部首如我,又當如何?”
“七悟害乃眾墨者所選,便為眾墨者之心。非大聚時,七悟害即為天下墨者。所以七悟害與巨子可以直接剝其部首之職,以假部首相替,三年大聚之時再議。”
“巨子之位,必是禽滑厘?”
“先生認為,應趁現在便提其名。墨者俱在,他亦有功有能有義,是以全數皆允。先生若逝,禽滑厘為巨子。以此鞭策。”
“如此一來,上下齊心,尚同共義。適的手段著實可以”。勝綽嘆息一聲,又問:“那第一個問題,墨者行義之后天下應是如何,又會說些什么?”
那人也搖頭苦笑:“我們是聽不到了,只有那些堅定的墨者才能知道。這些人整日聽適說什么樂土,又與先生貴賤無常各盡其力之說想合,恐怕多數人能想到的將來天下,也就是那樣了。適這人…幫著所有人做了一個夢啊,真問到墨者最好的夢之時,又有誰能編出比他編的更真實、更美好?”
勝綽大笑道:“貴賤無常?又何必那所謂樂土?今日之后,我便要讓先生看看,貴賤無常也未必非要樂土天下。我勝綽也一樣可以鐘鳴鼎食!”
他又將自己的想法一說,引得這些墨者頻頻點頭。
眾人抽劍,各取一血,對天地鬼神盟誓,共舉大事,將來并不相忘。
又推勝綽為首,祭拜鬼神天地之后,這二三十名叛墨,向東北方的廩丘疾馳而去。
有會守城的、有善制械的、有精劍術的、有通什伍的、有學九數的、有算土方的…雖不再有行義之心,但一身的本領仍在。
三十人一心,又有勝綽為首,更有公子連雪中瑟瑟之機、公孫會憂城破而三晉未至之憂,正合秦晉二百年前之天命輪回,正得其時!
勝綽想:秦公子連之事,時日長久。
但,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