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話的這名弟子正是從城中趕來的,城中現在都在討論任地會盟的事。
墨子知道,只有出現需要守城這樣的情況時,公族才會聽從自己的意見。
但是會盟這種事,牽扯到許多人的利益,縱使自己面見宋公或是司城皇,也不會改變事情的結果。
他聽到司城皇要商量那些種子的事,還不知道皇父臧要做什么,但知道絕對不是因為打斷了那名小貴族手臂這件事。
“他還說什么了?”
“別的就沒說什么,只說請先生一見,又說適曾說過那些谷米種子一粒一金,他深以為然,這等寶物自是能換這等的金子,愿意以金換谷。”
墨子想了一番,他以為是司城皇要用這些新的谷米來市恩于宋人,轉念一想又不太對。
這些種子極好,產量也高,可是想要遍布宋地各處少說也要十幾年。
若想市恩,既然身居司城之位,把握大權,只需要稍微做一些變革便可以讓宋人牢記,又何必舍近而求遠?
他想不通司城皇為什么要這些種子,而且是花重金來買。
按說這種子是適所有,算不得為官的俸祿,適可以上交也可以不上交。
他覺得這件事還是問問適的意見,于是叫人去將適喊來。
適急匆匆地趕過來,墨子大致地說了一下情況。
適一聽,心說能換金子當然好,如果能換土地才最好。
宋國商品經濟在陶邑一代已經有所發展,大量的私田都是可以買賣的,和秦國變法之后的土地制度不同。
秦國雖然變法,但是重農抑商,商品經濟不如中原發達,即便變法之后土地仍舊是授田份田制。王翦滅楚前自污的時候,請求秦王多授田產,而不是自己多買田產,也可以說明問題。
宋國因為地處各國中央,武力不強可是經濟尚算發達,陶邑更是商賈匯聚之地,買賣成風,有了風氣才有一些可以買賣的私田,尤其是貴族手中數量不少。
適也不知道司城皇買來到底是做什么用,但聽墨子說對方愿意出重金,想來司城皇這樣的人不會和墨子說謊。
有錢就好辦事,公田不能買賣,可是一些私田買賣盛行。當年吳起家中也是累有千金土地寬廣,最后為了求學都變賣了。
他這樣一想,臉上就禁不住露出笑容。
墨子見他面帶笑容,問道:“你是想賣?”
“是,弟子想要賣一些。”
“司城皇此人,不知要這種子做什么。在你手中,總還可以行義。”
“先生,賣一些是為了更好的行義。做什么事都需要錢,墨者為官需要繳納一部分俸祿,用來支撐那些不能求學的人吃上粗米來跟隨先生學習。既然為官的俸祿可以這樣用,為什么我們不可以自己弄錢呢?”
墨子知道適剛剛成為墨者,之前聽說的那些墨者之義也是別人轉述的,所以一些事并不了解。
可聽適說賣錢是為了更好的行義后,臉上還是露出了笑容,解釋道:“與人為臣,是為了勸諫主公行義。”
“適,你可聽說過當年從前晉文公喜歡士人穿不好的衣服,所以晉文公的臣下都穿著母羊皮縫的裘,圍著帶著漏洞的牛皮來掛佩劍,頭戴破絹作的帽子,往來朝廷、參見君上。勾踐喜好勇士,所以放火燒船,親自擂鼓讓勇士登船,互相踩踏被火燒死的有一百多人。”
“既然君主喜好什么,下屬就會做什么,那么如果這些為官的墨者可以勸說君主喜好行義,那么下屬不就會有很多行義的了嗎?俸祿相比于這件事,就像是魚的肉和魚的骨頭一樣,終究我們要吃的是魚肉,可是沒有魚骨頭便沒有魚也就沒有魚肉。”
聽墨子這樣一說,適知道這是自己和墨子之間的不可調和的路線分歧。
禽滑厘、孟勝、田襄子、腹等巨子,都是這條路線的忠實執行者,他不認同,歷史也用結果證明了此路不通。
但,適一日不能成為巨子,就不能公開反對和修正這句話,尤其是他剛剛成為墨者,更不好反駁。
于是借著這句話,說道:“先生,那墨者至今為止又勸說了幾位君王封君行義呢?”
墨子聞言,臉色有些暗淡,又想到勝綽之事,喟然長嘆。
無聲勝有聲,無言勝有言。
適又道:“先生,那你看我在這村社,可算是行義了嗎?”
說到這,墨子終于面露喜色,他很少夸贊弟子,但一旦入了眼,夸起來也不吝嗇。
“你在這里做的,當然算是行義。”
適躬身道:“先生,有一人認為自己走路可以撿到一塊金子,于是每天都低頭走路到處尋找;有人只有百畝地,認為自己努力種植,每年可以收獲二十個錢,那么十代之后的子孫就能有一塊金子了。金子當然可能撿到,可是種植也能收獲,難道不應該這兩件事都做嗎?”
墨子笑道:“道理是這樣的啊。你在這里行義,是積微義而成大義。”
適哎了一聲道:“可是小義做起來也需要錢啊。先生,我能聚集眾人,不只是因為樂土,更是因為那幾頭牛。正如這些農夫,為什么要服役從征呢?他們又不是士,不會得到什么賞賜。”
墨子琢磨出了關鍵之處,沉吟片刻道:“因為這些土地是君上所有,所以不去征戰不但會受到懲罰,也可以罰沒他們的授田。牛是你的,所以你可以用不準讓桑生用牛的辦法,來懲罰他,而他和村社的人也不會覺得這樣不對。”
適心說,先生你終于想到了生產資料所有權的問題。
想要說話有力量,必須要有生產資料握在手中。土地所有權名義上在國君手中,那么墨者想要發展,只能壟斷非土地的一部分生產資料才行,否則沒人得利,誰又肯為之付出呢?
想做成事,不能沒有理想主義者。
想做成事,不能全靠理想主義者。
如果只是靠希望、或演說,那并不能持久。必須要讓人得利才行,他在村社能夠有這樣的力量,很大一部分要感謝公孫澤輸給他的兩鎰黃金。
如今司城皇要換錢買一些種子,做什么適根本不關心,不是什么人都會種植的,買回去也沒用。
但是賣出的人可以得利,可以挖到更大的第一桶金,從而擴展力量,才能做剩下的那些事,匯聚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墨者當中,也可以讓墨者組織有足夠的運轉經費。
當貨幣出現作為一般等價物出現后,當貨幣可以買到土地耕牛和其余物資的時候,沒有錢很難做成什么事,尤其是很難做到他想做的那些事。
適見墨子還在思索,便又趁機說道:“先生,一群人走路看到一只兔子,這群人立刻散開追逐爭奪;而集市中許多的兔子,除非瘋子否則沒有人會直接搶奪。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道理。”
“這個道理是可以依靠的。那些牛為什么他們認為是墨家、或者說是我的呢?是因為人們都接受了所有權的道理,這個道理是大過許多其余的道理的。
“也因而他們尊重我的意見,實際上有些人只是尊重那頭牛,只不過恰好那頭牛是我的。”
“先生既然認為弟子在村社做的這些也是在行義,那么我們便可以做更多這樣的事,積微弱的義而成宏大的義。先生也聽過樂土的傳聞,如果那些東西掌握在國君手中…”
適沒有直接說結果,而是笑道:“就像現在畝產一石,所以十畝地要繳納一石的粟稅。如果種植了那些畝產兩石三石的作物,國君還會十畝地只收一石嗎?”
“如果先生認為可以,那我現在就希望先生將這些種子全都送給國君,而我也甘愿做一個稼穡小吏。”
墨子聞言大笑,哪里不知道適說的是什么意思,也相信適說的這些都是事實。
他和許多國君打過交道,怎么會不知道國君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呢?
適這樣說,是在反問,他也用大笑作為回答。
笑過之后,說道:“既然這樣,明日就隨我回城,與我和市賈豚、禽滑厘一同見司城皇吧。市賈豚商人出身,精通九數,又知還價,這種事我可不擅長。這種子終究是你的,或者說是唐漢與那賽先生的,你還是要去的,我墨家不好貪這樣的功勞,讓兩人名聲不顯。”
雖是同意,墨子又正色道:“但如果司城皇要這些種子是為了行不義之事,莫說一粒一金,就算百金千金,那也不是可以出售的。當年越王與我封地五百里,我說若是不聽我言不去行義,那么我就是將我心中的大義換了五百里封地,我又何必去越國出售呢?難道在宋國我把我的大義賣出去,還換不來封地嗎?”
越國地廣人稀,地多人少的情況下,價值最高的還是人口而非土地。
越國的五百里封地,也就如同宋國的五十里封地。
適很確信,以墨子的名聲,真要是把心中大義賣了,五十里的封地還是賣得出的。
他見墨子許可,心頭大喜。
自己傍上了墨家這條大腿,從一個鞋匠之子直接躍為可以和司城皇見面的人物。
雖說自己可能插不上話也沒有決定權,而且只是作為種子名義上的所有人“賽先生和唐漢”的代表,可比起沒傍上這大腿之前還是大為不同。
不是他有見權貴卑躬屈膝癥,而是他必須在楚王圍宋這件已經不可避免的事情發生之前,理清楚宋國內部的權臣和局勢,為日后的事提前準備。
不過這其中還有個不便之處,適猶豫了一番,最終還是道出了實情。
“先生,后日是十五,月圓之夜。附近那些聽了樂土之說的人,都會前來相聚。我已答應這數百人,失信總歸不好。先生能不能把時間向后拖延一下?”
墨子奇道:“是要講什么事呢?”
“先生,那些人月余之前,曾問過…女媧有體,熟人匠造?又想知道人的美丑、臉龐,到底是天注定的?還是可以用天志來解釋的?為什么人們長得如同父母,但又不完全一樣?”
“我要講女媧伏羲造人之事,這件事很重要,數百人都很關心也問過幾十次。這件事講清楚了,天志之說便可在村社深入人心,再無人可撼動;這件事講不清楚,天志之說可以為磨盤宿麥,但卻不能讓人篤信天志的玄妙、可知、可學、可明曉、可釋萬物。”
“若連人都能解釋,人們便會想:那還有什么不能解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