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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稼穡百工非小人(三)

  讓禽滑厘、孟勝都嘖嘖稱奇的這個孩子,手有六指,自然便是與公孫澤教出的孩子比射而勝之的六指。

  他是適教出來的,因而對墨者的理解便是適這種修正與篡改之后的理解。

  但是這些修正與篡改的話,并沒有讓禽滑厘這樣的人物感到一絲不快。相反,還讓原本一些只有靠自悟才能理解的理念融會貫通,實在難得。

  只是簡單的幾句交流,已經讓禽滑厘對適充滿了好奇之心,卻不知道適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墨者,而是自稱的。

  有非常之徒,必有非常之師。

  禽滑厘確信這個還未謀面的同門,必是個不一般的人物。

  看著麥田附近的那些馬蹄坑和絆馬繩,又問道:“小童,這些馬蹄坑可不是用來防野獸的啊。”

  六指已經確信了對方墨者的身份,便也不再遮掩,賊賊的一笑。

  “老人,適哥說,冬日里王公貴族喜歡縱馬狩獵,這宿麥之法又得罪了些人,于是就叫我們挖出馬蹄坑。”

  “公室貴族,走狗擎蒼,必乘車,冬日本來也是狩獵的季節。這些馬蹄坑,管叫他們馬蹄折斷,再不敢來。若問起,就說是為了防止麋鹿犬鼠傷害麥苗,他們也不好說什么。”

  “又賄了冬日演武演武之人些錢,也不在這里做校場。”

  禽滑厘搖頭失笑,知道這時候庶農求生不易,這么做也無可厚非。

  待再看看那些麥苗,心中更為驚奇。

  冬日種麥,正月麥青,本就是奇事了,可是難得的是這么麥縱橫成行,并不是撒播的。

  這時候中原等地已經發覺條播比起漫天撒籽要好,正所謂“既種而無行、莖生而不長、而苗相竊也”。

  可知道是知道,普及還早得很。

  這時候公田耕種不好,直接問責那些井田農奴;農奴的份田種不好,則是要問責于田正的。

  況且想要改變一件事,最難的是改變人的想法,就算有心想要改進耕種技術,也不敢說是自己總結出來的。

  像是百家中農家眾人,都是偽稱是神農氏所作的遺傳,不敢說是自己寫的。一方面是擔心被人找麻煩,另一方面偽稱是神農氏遺作,也容易推廣,庶農更愿意相信上古之事或是鬼神之說。

  田正不敢改,不愿改,也不準改。

  改了后,這血統傳下的本事,又該如何吃飯?是以即便農家之人,也必須要偽稱是神農氏所作,不然農正定會不滿,前往阻撓。

  這還不是最難的地方,最難的地方在于此時牛耕和犁鏵并未普及,耬車之類的東西還遙遙無期,一家百余畝地,真要是橫豎成行,靠著彎腰點籽根本忙不過來。

  禽滑厘既覺得適有大才,心中相信這所謂的宿麥,肯定有他的道理,不可能顆粒無收。

  之前都說春種而秋收,誰也沒想過秋天也能種,春夏也能收。現在看來麥色青青,并沒有如眾人想的那般直接被凍死。既熬過了冬天,春夏便可收獲。

  他現在好奇的只是這些人是怎么將這么一大片的土地,種的豎直成行的。若是公田,萬千農奴一起勞作,尚有可能,但這些明顯是私田。

  將自己的疑惑問出后,六指停下腳步,蹲在了地上。

  禽滑厘知道這孩子是要給他解釋一番,他在墨子身前許久,有時候墨子講的興起的時候,也常常蹲坐于地,用木棍勾勒一些東西。

  譬如他至今還記得子墨子是如何給他解釋什么是圓的,在地上用兩根木棍夾著畫了一個圈,告訴他:“圓,一中同長也”。

  也就是說,圓就是以圓心為點半徑同長的所有的點的集合。只說不畫,禽滑厘難以理解;邊畫邊說,禽滑厘頃刻醒悟。

  他猶記得當時看著地上的圓如癡如醉,想不到年到幾十后,還要蹲下來看一個孩子畫著什么。

  后面的弟子也不以為異,一些家中土地甚多的也都蹲下來,將六指圍在中間。

  六指年紀不大,可是經歷了上次比射、大上次在村社眾人面前磕磕巴巴地講解什么是樂土之后,被幾十個人圍著早已不當回事。

  他蹲下來,抓了一把土,這里的河流沖擊出的平原,土質極細,抓上一把,即便手虛握成管狀,也會不斷流出。

  “適哥說,萬物皆有向下之心,這是天志。所以種子也是一樣。但是如果下面堆滿了,堵住了這個管子,那么種子就不會往下落了。”

  說著,他用左手又挖出來一些沙土,與手掌虛握的管狀連接在一起。果然,手中還未完全向下流走的沙土不再下落。

  “這樣的話,便將麥種背在身上,用一個小凹槽捏在手中,讓流淌出來的麥子自然地堵住麥種向下流。我們就用一個小石錘,輕輕一敲,麥種就會從前后留出的豁口被震下去,時間一長,這木頭做的凹槽又露出了空缺,后背背著的麥種便會落下來填滿凹槽。”

  “每一次用石錘敲這小凹槽木塊,都會從兩側落下幾粒種子。落得多了,上面自然墜下,卻又不會像水一樣全都流出來。”

  “兩頭牛在前面拉著適哥弄得簡單的犁鏵,我們跟在后面拿石錘敲凹槽往下落麥,正好可以跟上牛的快慢。一天這樣可以弄幾十畝地呢,不像撒籽一樣,四個人也追不上一個拿著石錘敲木塊的。”

  禽滑厘更是驚奇,不只是驚奇于這種簡單卻有效的奇思妙想,而是驚奇于這個村社間的孩子竟然能講的如此明白,還沒有絲毫的怯意。

  按照這孩子說的,默默地想了一下,又拿兩只手嘗試了一下,終于明白過來。

  若是一個木管,下面堆滿了種子,可不是上面的種子就落不下了?

  輕輕一敲,把最上面冒尖的種子震出去,時間一長肯定會漏出來上面的木管,這背上的麥子又會自動下落,直到又將木管堵住。

  如此往復,不斷補位。

  既不用伸手去抓麥子,也不用彎腰去點籽,只要敲得有節奏,跟在牛后面走就是。

  那幾個家中土地不少的弟子也聽懂了,點頭道:“這還真是個好辦法。很簡單的道理。如此一來,一個人可以當四個人用!而且男女均可,不用彎腰而至腰痛。”

  六指聽人稱贊,臉上露出了笑容,忍不住也跟著夸了一句道:“既是符合天志的,當然是好的。適哥說,這辦法雖然快,可還是有些不足。等墨翟先生回來后,他要讓墨翟先生做一個大木頭的,一樣的道理,可是是用牛馬拉著的,一天便可耕百周畝地了。”

  “這種用手敲的,以后就用在山坡上、或是石頭多的地。那種用牛馬拉的,就用在平整的土地上。一人一牛,可以耕種三百周畝的土地,再用上這宿麥之法,兩年三熟,世上便可少許多饑饉,這正是咱們墨者救濟天下的手段,也好讓世人知道,只要知曉了天志,便可以省許多力氣,種更多的地、紡更多的紗。”

  六指站起身,用一種不像是孩子的語氣道:“咱們墨者啊,不就是要除天下之弊、興天下之利嗎?這天下,有政事、國事、稼穡、百工、兵戰…既要興天下之利,便要如筑墻一般各盡所能,咱們墨者既是先鋒駟馬,便要懂政事、國事、稼穡、百工、兵戰!唯有此,方可稱利天下,這天下又豈只有政事?”

  這番話顯然不是他自己想的,尤其是說起來時的語氣和眉眼,分明是在模仿說這番話的人。

  小小年紀卻要裝小大人,看的眾墨者都笑了出來,紛紛摸著他的腦袋以示好。

  唯獨禽滑厘在笑過之后,問道:“你說咱們墨者…難不成你小小年紀也是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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