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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天志明鬼聚眾氓(三)

  看似無意的幾句問答后,適知道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

  整體來看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復雜,包括村社重新分土地授田之類的村社職能、出征時的甲士遴選、貴族封地和國君直轄的稅率不同等等。

  但是因為這里是宋國國都附近,僅就附近的這幾個村落來說,情況要簡單的多。

  既不急在一時,見天色也已經不早了,就和眾人辭別,甩開那些依依不舍想聽故事竟不想去吃飯的孩子,跟著葦回到了矮小的茅草屋院落內。

  門口的蘆花已然等的急了,數落著哥哥道:“怎么這么晚才回來?你不餓,別人還不餓嗎?”

  葦咧嘴一笑,也不多說,讓著適進了院落。

  簡單的晚飯,蘆花和葦的父親病已大好一并吃飯。

  雖無酒水,但也吃的笑語歡聲,適時不時詢問著院落內的各種農具的用途,這些原始的農具和他知道的農具有些差別,很多根本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蘆花每每搶在父兄回答之前,用歡快的語調解釋著各種農具,到最后竟然也放開了膽子,開了個玩笑。

  “我以為你知道的很多,原來也有你不認得的。”

  “我家是做鞋的,若論錐子、皮剪、頂指,我是認得的。每天的飯都是用錢換的,小時候我一直以為粟米都是長在糧米店鋪中的。”

  陪客的人都笑了起來,適指著院墻旁立著的幾根光溜溜的木棍,問道:“這又是做什么的?”

  “砸棍。粟米啊、菽豆啊、麥子啊,都要用這砸棍砸,才能脫了粒。”

  適放下吃了一半的粟米飯,走到墻邊,拿起那根木棍看了幾眼,說道:“給我拿一根麻繩。”

  蘆花不知道適要做什么,還是急忙起身從柴草堆中拿出了一截麻繩。

  適拿過一根砸棍,比量了一下回憶著小時候在砸谷場看到的東西,找準了長短,用腳用力一跺,將木棍踩斷。

  這木棍又不值什么錢,葦也不心疼,只是不知道要做什么。

  將麻繩將斷掉的兩根長短不一的木棍接好,正式歷經兩千年歷史凝結出的最佳長度,一個雙手揮舞的連枷便做成了。

  雙手微微用力,繩子帶動前面的短棍,帶著呼嘯的風聲從后面飛舞過來,重重地砸在地上,發出了噼啪脆響。

  “這樣一來,砸的時候便不用彎腰了。要不然用直棍,想要砸的多就要彎腰。”

  院內的都是莊稼漢,和谷黍不知道打了幾輩子交到。適稍微一說,葦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飯也不吃了,跑過去揮舞了幾下,贊道:“真是好東西。一根麻繩,前面砸谷的木棍落下去的時候全都趴在豆秸上,要是長棍不彎腰只能前面一段砸上…這可真是好東西。”

  嗚嗚地揮舞一陣后,忍不住問道:“適,你連那些農具都不認得,怎么能想得到?”

  適想了想墨家常言的天志,嘆道:“墨翟先生曾言,萬物的道理都是相通的,這道理就是天志。譬如水自下流,你若澆灌就不能讓土地比溝渠高。通曉了天志,再將道理用在萬物之上,并不難。”

  眾人都知道墨子的名聲,從未見過真人,可是見到自稱墨者的適都是這般人物,一個個感嘆不已。

  適又道:“這東西既可省力,不妨等一會那些人來聽故事的時候,就告訴比鄰之間,讓他們也得利。墨翟先生曾言,行天下大義,就像是筑墻一樣。力氣大的夯土、力氣小的擔土、女人做飯送水,各盡所能,便可天下大治。我種田不行,也只能做些這樣的事了。”

  蘆花撓頭道:“小哥哥,墨翟先生這樣說,是說種地的只能種地、做鞋的只能做鞋嗎?”

  適大笑搖頭道:“孩子不長大之前,又怎么知道他將來是高是矮呢?彎弓射箭、駕車持戈,你又怎么知道你哥哥做不好呢?只是他哪里有車、哪里有弓呢?正如你,想和我學治病救人的辦法,在不學之前,又怎么知道自己學得會學不會呢?”

  蘆花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覺得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沒有明白。

  但在疑惑過后,又快活起來,心說終究你還是沒有忘記當初答應的事,這就好了。

  適說完這些,又回到了飯菜之前,繼續用勺子挖剩余的那些粟米。

  等晚飯即將結束的時候,適終于開口道:“其實,我這次來,是有事要做的。”

  葦拍著胸脯道:“你救了我爹,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答應。若是做不到的,我也不答應,但定會盡力。”

  適想了想之前所說的要講的伍子胥的故事中的千金小姐和七星龍淵,也不知道這時候的人是不是都像是故事里那樣,一言不合就覺得給錢是侮辱然后自殺…

  幸好這故事還未講,他便從身上摸出來十五個鏟幣,還未等往桌上一放,葦便問道:“這是做什么?”

  “我想借兩畝地。用一春秋。這錢你們一定要收下,墨者行義并不是為了將來回報,你們若是不收便破了我心中的義。”

  葦也不知道墨家的規矩到底是什么,猜想這墨家規矩還真多,又見適說的鄭重,看了一眼父親,便將錢收起來。

  一畝地平均能收一周石的糧食,宋國已經有一部分私有制可以買賣的土地,但論租地這價格實在太高。

  每畝地要交什一稅,大約是一個半銅錢,這十五個的銅錢已經是一畝地的收益了。

  蘆花奇道:“你剛說你不會種地,要土地做甚?”

  適神秘兮兮地從懷里摸出那包種子,還故意朝門口看了看,這樣刻意營造的凝重氣氛引得飯前眾人都凝神屏息,鄭重不已。

  “我曾遇到一位奇人,他給了我一包種子,據說這包種子可以救濟天下。我只能在這里種下,你們也知道公室貴人貪婪無厭,我不想被他們得去。”

  蘆花心想,連你都稱之為奇人的人,那將會是怎么樣的人呢?她倒是沒有關注這包種子,只是感嘆原來村社外面竟這么大,有這么多奇怪的人。

  葦關心的也不是那包種子,而是貪婪無厭這四個字。

  貪,在此時的意思很特別,對這些村社農民而言這個詞更為特別。

  原本的九取其一耕種公田的勞役,是正常的,也是習以為常且接受的。

  而授田之下的收獲還要繳稅,國君貴族試圖從農夫的份田中再剝奪一部分的行為,在此時就稱之為“貪”。

  此時的貪不只是后世的那種意思,還有一種私產屬于自己不可侵犯的懵懂覺醒。

  悄聲咒罵了幾句之后,眾人的心思才放在那包被適珍之又甚的種子上,眼神中滿是好奇。

  “想看看?”

  幾個人都連連點頭,適想了一下,伸出手指從包裹中捏出了一枚種子,舉在半空。

  此時金烏將墜未墜,斜掛天地之間,早沒了正午時分炙烈似白的氣勢,如血而似火。

  各樣云霞在無風的空中凝滯,染上火燒一般的色彩。

  矮小的糞土之墻,竟擋住了西邊的那輪照耀天下的太陽,只留了一股淡色的光澤沿著墻頭斜折進來。

  那枚種子就在這一抹斜折進來的陽光下,與那抹夕光融為一體,分不清那股亮麗的黃到底是種子本身的顏色還是后羿留下的余燼之澤。

  表面光滑,圓潤晶瑩,一如宋國特產的莫難之珠。不似麥那般細長,也不似麥那般內斂,以至于麻色的麩皮全然擋住了里面細膩的粉,而是在淡黃色玉澤之下隱透出里面的精華。

  同是剔透,色如日月,卻又不像是稻米那樣小巧精致,不似稻米那般糠、皮、殼、粒分明,一穗稻總能分出三六九等,精、粗、糙層層分離,貴賤有別。而此物若是為糧,人可食,雞豚狗彘之畜亦可食,向來斷不會如同拿精米喂畜生那般心疼。

  若論顏色,與黍米最是近親,可模樣卻要大氣的多,乳童小指大小的身軀更令農夫欣喜。

  可大未必一定好,譬如菽豆,粒粒飽滿,像極了那些貴家的姬女。然而圓潤的菽豆產量很低,除了做羹菜必用之外,種的不多。這枚種子個頭不比菽豆小,可卻只有玉潤而無珠圓,像極了農夫瘦削的臉頰,透著那么一股說不出的寒酸。這份低賤的模樣,總會比菽豆產的多。

  大未必一定好,但小有時候一定不好。譬如粟米,小若蟻卵,手有不慎落在塵土之中,挑揀起來也自麻煩,收獲之時尤甚,年老弱嫗盤坐于地,不認辛苦與塵土共朽,可怎么挑揀也挑不干凈,秋雨之后場院芽苗翠綠,望之心疼。這枚種子,便無此虞,失手打翻就是三歲孩童異能拾撿。

  五谷之麻,多以衣用而非食,之前適曾說這奇人給他種子的時候可以救濟天下饑饉之苦,自然是吃的。

  可這樣的種子,饒是葦曾出征,也曾去過齊魯衛鄭,算是見過些許世面,卻何曾見過這樣的種子?

  既是未見,奇人之說必是真事。況且這種子非此一種,奇人有說能救天下饑饉之苦,產量必豐。

  葦猜測,若是長得如同黍宿一般,又是這樣大粒,一畝或可能收一石半。

  什一之稅,早有定數,這多出的半石便是農人自己的了…若是公田也種植,公室貴族歲用既足,說不準便免了什一之稅呢。

  夕陽下的這么簡單卻神秘的種子,已經足夠葦做一場好夢。

  當院墻終于擋住最后一縷斜陽的時候,葦才如夢初醒,顫抖著喉嚨,帶著諸夏農人天生的那種對糧食的虔誠,問道:“這…這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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