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彭彪余部全軍覆滅,淮南之土盡復,南北對峙重新恢復到蘇、祖未叛時的局面。而沈哲子也正式率部入駐壽春城,接手城防,從容有余的調度兵力,分兵戍守淮下諸堡,分拒羯奴各部援軍。
與此同時,徐州軍數千輕騎也抵達壽春東面的馬頭戍等淮上要塞,接手防務。
至此,淮南戰事已成定局,羯奴若無大部集結南來,單憑周遭戰區調度來攻,已無可能突破淮水,奪回壽春。
“維周你這真是…讓我為難啊!如此一份戰報呈送臺中,這不是授人以柄、引人攻訐?”
豫州軍如此大規模的集結作戰,庾懌自然不可能穩鎮歷陽后方,他一直都在合肥坐鎮。一俟接到沈哲子呈送的戰報,原本因為大捷而起的喜悅頓時蕩然無存,即刻飛馳壽春,見面之后便是皺眉嘆息。
沈哲子正從城外硤石城巡營而來,戎甲未解便聽庾懌如此抱怨,當即便是一笑:“小舅是說這一份戰報?的確是稍顯夸張,不過將帥在外,總有事從權宜,王師新定地方,總要恩威有示,才能穩鎮此鄉。臺中若以大局為重,應該不會以此罪責。”
“這不是罪責不罪責的問題,壽春本為祖氏舊鎮,此鄉民眾多有遠于王事,心跡尚是叵測。若只一味恩寵,卻不示以威治,終究難免離合,或要釀生隱患啊!”
隨著豫州形勢大好,尤其上次收復合肥后擺明態度與臺中分庭抗禮,庾懌也是越來越有了方鎮大員的覺悟,對于臺中態度如何也漸漸不再關注。他是擔心沈哲子如此超規格的示恩于眾,或會讓這些塢壁主們更加自矜驕勇,來日更加不好管束。
“小舅所憂,其實我也有考慮。若能有從容時間,自當恩威并施,審察賢良忠義,而非不問賢愚,厚恩加溢。”
沈哲子講到這里,臉色漸趨凝重:“但問題是羯奴未必給我們這個時間,年中北上,數月之間已經盡復淮南之地。中興以來,王師未有如此雄圖勇進,此為天下側目之大捷!小舅切勿自薄,如今豫州所鎮,已是海內共望之雄師啊!”
“門內私話,維周你也不必妄贊。黃權、彭彪兩員奴將俱是亡于你手,今次淮南之勝,更是全仰你節制大軍,士居傾家相助啊!外人或有迷惘,這一點我是深知。”
聽到沈哲子的話,庾懌言中不乏自喜,倒也并不全貪此名。他坐鎮豫州年久未有起色,沈哲子的加入,沈家傾盡家財的資助,才讓豫州的聲勢徹底爆發出來。
沈哲子聞言后卻是嘆息一聲:“小舅雖有此譽,我又怎敢居功。若非小舅深信不疑,盡以事托,我不過吳中一后進,帝室一偏親,又怎么能得施所用,略成薄勛。”
“維周你這么說,可是聽到什么風傳離間?”
庾懌聞言后眉頭已是一皺,正色道:“外人或有不知兩家情深如何,但你這郎君不該有自晦之想!往年你家舊事所累,我是以命相諫,才與你父結成世好。蘇、祖亂起,我家大罪于國,若非你父子傾力相助,安能平步至今?情深至此,各自心知,豈是俗眼能量!家業、性命都可共之,區區淺進,難道還不能共榮?”
沈哲子見庾懌神態如此凝重,言辭也是不乏重聲,心內不免一嘆。或許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庾懌確實沒有對自己有什么疏離之心。但這世上的確共患難者不乏,能夠同富貴者卻不多,就算庾懌沒有此想,彼此也應該有所警惕,不要被人言攻離間。
他大肆施恩這些淮南之人,其實也是略作防備。壽春收復后,只要稍作經營,穩守淮水一線,如果不再做更大進望,便可保持長久對峙。如此一來,豫州的形勢已經得到極大好轉。
可以說,就算沒有沈家的幫忙,單憑如今的庾家,其實也可以說是頹勢盡掃,穩治豫州。但如果沒有庾懌的鼎力支持,沈哲子眼下未必能夠穩鎮壽春。
畢竟,他的年齡和出身是一個繞不過去的檻,盡管已經有連場大捷,但如果就這么輕易的將壽春重鎮交到他的手里,臺中未必樂見。
有時候鋒芒太露,也不是什么好事。收復淮南一戰,可以說是沈家獨力支持起來。一旦庾懌稍微感受到些許忌憚,即刻就會為人所趁,撕開雙方原本親密無間的合作。
眼下或是庾懌未作此想,或是別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但沈哲子不能不想到。說到底,他只是一個南人而已,以往沒有巨大的利益為誘惑,大家都可淡然視之,但是眼下淮南悉定,他的出身問題就會被有心人緊抓不放,以期能夠攫取戰果。
所以,對別人來說,淮南之戰已經結束,到了瓜分戰果的時候。但是對沈哲子而言,淮南之戰只是一個開始,接下來才是他真正準備圖謀已久的一場大戰,無論在戰場上還是朝堂中,此戰若勝,前途再也無憂!
數年積攢的家底,一朝傾注江北,僅僅一個淮南,滿足不了沈哲子,也根本達不到他一戰而定家運、國運的要求!
“小舅此言,我自然銘記五內,兩家之情深似海,雖無骨肉相連,但卻休戚與共!但我所說的也不是這一點,而是淮南小勝,根本不足為喜,若就此裹足,你我兩家不過又是一個蘇、祖之流而已。而且,今次之得淮南,小舅以為石賊世龍會有怎樣反應?”
沈哲子講到這里,已是憂心忡忡,倒也并無作態,而是真的不敢松懈。
庾懌聞言后略有一愣,繼而便沉吟道:“維周眼量宏遠,胸襟實大。確實壽春所在,乃四望之重地,石世龍一時失之,來日必會鞭卒來戰,想要奪回。不過維周你也不必擔心,梁郡之眾來日都要鎮此,歷陽也要再募強軍,數月之內此境可集眾三萬余,俱歸維周調度,必守此境!”
“不夠,還不夠!”
沈哲子聞言后卻搖搖頭,沉聲道:“奴賊今冬之失,并非壽春一地。荊州陶公強驅所部,襄陽已復,漢沔俱望。徐州郗公業已抵淮,來日便將集眾大戰盱眙。江北諸鎮,年來俱有所進,此誠王業久蟄之后大興之兆!”
“奴賊雖已鯨吞中原之地,廣納故國,實則境中未有大治,四方俱有窺望。今次王師大進,虜庭必定震蕩不安。若是來攻,絕非方面之眾,極有可能盡起虜兵,傾國來攻!要以山崩之勢,擊破冒進之敵,以此事功,震懾四野,稍續虜運。”
庾懌聽到這里,已是臉色一變,澀聲道:“不過一壽春而已,奴賊得之也未重屯,如今再失,也是情理應當,未必就會…”
“會或不會,我等難作斷言。然則國土之得失,也不能寄望賊眾所念輕重。我這一番考量,或有危言聳聽之嫌,但有備無患,總好過倉促應對。所以來日壽春之安危得失,仍不能常態視之,還是要全力以赴,不敢留力。即便奴賊不會傾國來攻,也要厲兵秣馬,以期早日飲馬河洛!”
沈哲子正色說道,雖然在原本的歷史上這一時期羯奴并沒有向南面發動什么特大戰事,但原本歷史上江東也并未這么大規模向北用兵。
可以肯定的是,這一時期內羯奴內部是極不平穩的,從上到下都充滿著裂痕,各種矛盾可以說從朝堂貫穿到鄉野。在這樣的形勢下,南面又頻頻傳來大規模的失利,對其周邊、對其內部都是一個極大的震蕩。而想要壓制和轉嫁這些矛盾,最好的方式便是發動戰爭,大規模的戰爭!
所以沈哲子覺得羯奴極有可能在明年發動大規模的軍事行動,無論向哪個方向。
所以一定要趁此大勝之勢,盡可能快的在壽春集結起足夠的軍力,如果羯奴果真攻來壽春,那么自然據城死戰以收。如果攻向了別處則更好,趁其內部空虛之際,直接自淮河沿穎水北上,掃蕩河洛!
所以,無論從哪方面來看,來年之壽春,必然會是一場大戰的起點和中心。庾懌所擔心示恩過重而使淮南之眾虬結成團、積成隱患的問題,根本就不足為患。示國人以恩,示敵虜以威!如果真的能以戰立威,這些積攢下來的隱患,俱可轉過頭來快刀斬亂麻的迎刃而解!
庾懌沉吟良久,才語調略有沙啞的說道:“若是明年奴賊真要傾國來攻,維周你有無信心守住壽春?”
沈哲子聞言后只是沉聲道:“世無常勝之師,人無通天之士,怎么敢言之必勝。無非用命而已,既然已經遠進至此,此城便是埋骨之地,此城便是功業之基!我是希望小舅能夠傾力助我,全此壯志!”
“說的什么話!我不過門戶之內一庸才,維周你卻是百年家業所系之麟兒,你父肯將你遣于我處受命,那是家業所托之重!我也是老夫聊作狂言,于此共同進退,不為獨功,不作獨活!”
庾懌講到這里,已是挽起衣袖,噬臂而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