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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6 溫公有疾

  “好你個崔孔瑞,舊友相逢,竟是如此倨傲見我!”

  待到心情平復,溫嶠才行入閣中,他與崔琿不獨是同僚,兩家更是姻親關系,彼此年齡相仿,交情素來深厚。如今闊別重逢,可謂欣喜若狂,此公性噱,看到崔琿高坐榻上,身邊美姬侍立,便忍不住戲言道。

  崔琿聽到這話,眼神中掠過一絲神傷,口中卻笑語道:“溫太真德不彰于我,才不長于我,與你為友,已是折節而交,何須掃榻相迎。”

  “毒言若斯,可為友乎?”

  溫嶠聞言后大笑著坐在了崔琿下方,視線略過那位豐腴美艷的蘇娘子,眼神中便帶上了一絲噱意,損友姿態十足,身體往前一傾,舉掌欲拍拍崔琿小腿,手掌卻壓著薄衾直接按在了軟榻上。他臉色驟然一變,驚聲道:“孔瑞兄,你這是…”

  “橫災加身,能保住性命已是僥幸。”

  崔琿淡淡一笑,掀開薄衾露出殘腿。

  “這、這…”

  眼見此幕,溫嶠再也不能淡定,神態轉為凝重,一時間不知該作何言。

  這時候,沈哲子才行進閣中,坐下來將崔琿所遭受的災厄講述一遍。溫嶠聽完后,神態更加復雜,沉默良久,掩著臉長聲嘆息道:“孔瑞你這番劫難,是代我受過啊…”

  他之所以發此言,乃是因為當年并州則人南下勸進時,他并非唯一選擇,另有一個選擇乃是崔琿并其堂弟崔悅。若當年崔琿便南下建康,自然不必遭此劫難。此時看到崔琿如此,溫嶠心中便倍感羞愧。

  “劫數或早定,太真何必強攬己身。”

  崔琿嘆息一聲,旋即便開口安穩溫嶠道。且不說當年事與他所遭受劫難本就沒有直接關系,即便是有,他這一番劫難也是躲不過。當年并州方面雖然有此議,但他家與當時越府氣息濃厚的東南朝廷本就沒有太深厚的親近感,況且他家也乏甚玄風傳承,即便過江,未必能如溫嶠一般立足下來。以此罪咎,實在沒有道理。

  話雖如此,但是溫嶠終究不能釋然,在席中對沈哲子深深施禮道:“今日始知海鹽男救我手足于存亡,來日若有用,必償此恩!”

  “溫公言重了,崔先生于我吳中遭受此厄,我家救之,清理應當。況且崔先生入我家來,時時予我教誨,受益匪淺,豈敢以恩相脅邀幸。”

  沈哲子連忙避席答道,過后更是行出門來,給這兩人留下一個獨處空間。

  等到沈哲子離開后,溫嶠才指著崔琿語帶抱怨道:“既然已經脫厄,孔瑞你為何不著人傳信于我?摯友遭厄至此,我竟懵然不知,這讓我以后如何敢立世間?”

  “太真你獨立于江東異鄉,可知維系艱難。我又非途窮了無去處,何必再來給你增添更多煩憂。沈氏主家優待我等劫余廢人,而我也實在無求于外,于此了卻殘生,于愿足矣。”

  崔琿笑著回答道,如今的生活于他而言確實是半生難得之悠閑,唯一一點就是在都中時常想念會稽的始寧莊園。某種程度上而言,那里也是他心血所系之地。

  溫嶠移席到近前,拉著崔琿手置于膝上感慨道:“北地局勢,我多有留意,河朔之地但凡有人新近南來,我總要去尋訪一番。每每午夜夢回,都盼能與舊友相會。若非今日海鹽男著人傳信于我,我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孔瑞竟然已經早已南來,寄養于南人門庭之中。”

  崔琿亦笑道:“山河動蕩,人事翻覆,人之際遇離奇,哪怕眼量再長,也難猜度一二。若早年在北地時有人道我來日將是如此際遇,我是說什么也不肯信的。如今閑坐庭中,每每長嘆人力有窮,這大概就是殘余之人、老朽不堪之肺腑吧。”

  “豈獨孔瑞你有此感,哪怕是我也常自傷此身無用。南來至今十數載,于世無一得益之建策,空自傷懷往北,不知此生能否再回故鄉。人言有祭無絕,如今飄零于遠鄉之外,已不知故冢家廟已是怎樣的草木凋零。”

  言道此節,溫嶠臉上也流露出一絲無奈:“不能歸國神州,不能敬拜家廟,此身獨存何益?早知眼下如此,何如固守于北,亦能慷慨以赴國難,共襄一場壯烈!”

  崔琿聽到這話后卻是大搖其頭:“太真你如今國任加身,豈可沉湎灰懶。宜當銜恨發奮,來日勿使子輩笑我無為!”

  兩人雖然分別日久,但舊誼卻是深厚,隨著交談漸久,久別而來的生疏漸漸褪去。尤其崔琿所思所言都迥異于江東時人所感,更將溫嶠拉回那個彼此互相扶掖,睜開眼便要面對諸多困境的歲月,那一段時日的經歷,雖然困苦但卻充實,如今回味起來,較之在江東終日玄談、人浮于事的生活,更有一種別樣的情愫滋生。

  眼見崔琿漸漸有困乏之意,溫嶠才漸漸停止了話題,再次出言相邀道:“孔瑞你還是去我府上榮養吧,沈氏雖然禮待,實在不便長久叨擾。你之才干遠甚時人,于時局更有一種精辟所得,我也要向你時時請教探討,才能不混沌于時下。”

  崔琿聞言后仍是擺手拒絕,笑語道:“江東人才濟濟,哪有我這劫余浪人置喙之地。我今次來都中,也只是與舊友互通聲息,來日還要返回會稽的始寧。那里已成我第二鄉土,諸多昔年遭災之故友皆居于此鄉,彼此眼望才能安心。”

  溫嶠仍是執意相邀,崔琿只是固辭,到最后溫嶠甚至有幾分惱意:“崔孔瑞你為何固執如此,不肯入我家門究竟是眼薄于我還是眼薄于你自己?我家雖不及沈氏豪富,料想照顧你周全還能做到,你不歸于故交卻客居于南人庭下,讓我以后如何自處?你縱使廢人一個,我溫太真照料你之起居甘之如飴!”

  “太真休矣,哪怕以我眼觀,來日京畿或有遭劫,你亦不能免于其中。假使日后兩全,相見自然有期。”

  彼此熟不拘禮,崔琿言語倒也直白。

  溫嶠聽到這話,不禁有些默然,見崔琿已是懨懨欲睡,只得告辭行出。

  溫嶠出了暖閣之后,早已經立在廊下良久的公主府家令任球匆匆行上,恭聲道:“我家郎主略備薄宴,已經恭候溫公多時。”

  溫嶠略一沉吟,便示意任球在前方領路。他與沈家雖然沒有什么交誼,但其家救助崔琿又榮養至今,無論如何他都要有所表示。

  此時夜已經深了,沈哲子精神卻還不錯。如今的溫嶠乃是時局中當之無愧的大佬,坐治江州重鎮,與中書又頗同聲共氣,顯重之處尤甚于沈家。他今日借崔琿與溫嶠取得聯系,倒不是為了達成什么目的,彼此保持一個融洽氣氛,等到時局大變時能有所通氣便是最好結果。

  眼見溫嶠行入進來,沈哲子連忙起身相迎。

  再見到沈哲子,溫嶠不免仔細打量一番。他對沈哲子的了解著實不多,只是在一些禮節場合見過幾面,至于其他都是道聽途說的了解。

  盡管了解不深,溫嶠心內對這少年卻也不乏高看,沈氏豪則豪矣,在江東眾多人家中倒也稱不上是什么清望高門。此子能在如此家世中脫穎而出,被世人與王長豫并稱,可見本身便是有足夠才情。

  早先親眼目睹中書兄弟反目,如今自己強邀崔琿又被拒絕,都與沈家有關。尤其崔琿言辭中對這位帝婿不乏推崇,這更讓溫嶠加深了對沈哲子的好奇。

  彼此禮應一番各自入席后,溫嶠開口又言到崔琿之事,重謝之后才說道:“我本有意將孔瑞接回家中,但他卻固執不愿,海鹽男能否勸解一二?早先我不知孔瑞已經南來,多多叨擾尊府。既受救命之恩,若再長相有擾,實在失禮太多。”

  沈哲子聞言后卻笑語道:“此心安處,即為故鄉。崔先生愿意長留我家,若其心能適意,溫公又何苦要強人所難而求全義?賢居我家,受惠實多,言何叨擾。”

  溫嶠聞言后不禁有些語竭乃至于羞赧,他強邀崔琿確是想要自己心安,希望能對崔琿有所補償,反倒欠于在崔琿的立場考慮。

  沉默片刻后,他才開口道:“海鹽男雅言,實在感人良多。此心安處,即為故鄉。孔瑞他歷經劫難戕害,若真能于尊府得所安心,我之強請反倒成了害他清凈的惡行。我與孔瑞,相交于生死之際,彼此都能相托。孔瑞之承恩,便是我之受惠。厚情如茲,實在讓我感念至深!”

  這話雖然是感恩,言外之意也是希望沈家能看他面子繼續善待崔琿。即便沒有溫嶠的緣故,沈哲子也將崔琿視為師長,畢竟時下來自于北地同時又敏感于時局,而且還能為他所用的人實在太少。沈哲子善待崔琿,結恩杜赫、郭誦等人,本身就是他事業的一部分。

  雖然南人亦不乏良才,但時下南北不只隔閡極深,風物差別也是極大,橘生淮北則為枳,南方的人才到了北方未必就能合時宜。來日要在北地征戰復土,招攬北地人才必然要重視起來。

  彼此態度雖然尚算和善,但在一番禮貌寒暄后,氣氛難免變得有些冷落尷尬。溫嶠心內漸漸有了去意,剛待要開口告辭,卻發現沈哲子正眼神灼灼望著他,不禁好奇的望過去。

  “溫公似有疾在腠理,不治將恐深。”

  沈哲子指著溫嶠,神色凝重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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