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傍晚時,一天的工作才總算完成。
這些時下最頂尖的核算人才工作量雖然大,但待遇也是優渥得很。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后,早有香湯冷浴、美酒佳肴布置下來。這些戰略性的人才,雖然在人身自由上有限制,但在允許活動的空間里,但凡有什么需求,沈哲子都是盡量優先滿足。
從錢鳳那里拿到今天一天的匯總小結,沈哲子便先回了老宅,由這些人自去耍樂。
沿途道路上,鄉人往來不斷,臉上洋溢著淳樸的豐收喜悅。河道上竹筏舢板穿梭不只,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稻谷馨香。今年風調雨順,早稻之后再有一季晚稻也是豐收的話,一歲之豐可充數歲之饑。
沈哲子在牛車上笑著對道旁行禮的鄉人們擺手示意,順手捻起一根稻穗握在手里把玩。他并非什么全才,專業性稍強的技術便完全不明所以,要靠時下人的技術儲備和不斷的摸索才能取得些許成績。如果說有什么優勢的話,那就是相對于時下人,他對未來更有信心,因為深知他們正在努力做得事情,的確曾經有人做到過。
譬如醴泉谷中那幾頃試驗稻田,集合了莊園內農業生產經驗最豐富的莊人,精耕細作,所投入的精力和肥料是其他農田的數倍。許多莊人都不理解沈哲子為什么要這么做,只有他自己深知,一旦取得什么突破性進展,收益將會是百倍千倍!所以哪怕眼下雖然還沒有寸功,沈哲子還是信心飽滿讓人堅持下去。
關于遺傳雜交這個領域,時下并非一片空白。像是果木嫁接,花草培植,都有相當成熟的經驗和技術。沈哲子在這方面雖然也難提供什么前瞻性的建議,但他的作用在于,將時下的技術整理匯總,在此基礎上進行有目的性的推動。
雖然水稻有其季節性的限制,周期太長還未取得什么大的進展。但在沈哲子的推動下,倒也并非全都沒有成效,早在去年,沈家莊園內的婦人們已經用早季雄蠶與晚季雌蠶培育出新的蠶種,所結蠶繭品質更高,較之以往要大了兩三分,抽出的蠶絲也更瑩白光潔。
時下南方的蠶織技術較之北方非但沒有什么明顯優勢,反而隱有落后。等到這個技術打磨成熟起來,沈哲子便打算先在自家試行幾年,然后再在吳中大面積推廣。在時下這樣一個生產力不足的環境中,技術封鎖并沒有什么太大意義,相反他還需要外部的壓力來推動自家產業技術的迭代和升級。
一路思忖著,牛車緩緩駛入老宅,沈哲子下了車便往自己的小院行去。剛剛靠近庭門,便聽到圍墻內傳來興男公主極富特色的大笑聲,待行進院子里,便看到自己那小兄弟沈勁也在這院子里,正在公主指導下,有些笨拙的往幾尺外的投壺里拋擲投箭。
沈哲子抱臂站在一邊,笑語道:“鶴兒才不到三歲,你教他這些,可不要傷到自己。”
公主乜斜他一眼,冷笑道:“沈郎忙得晨昏不見人影,居然還記得家在何方?”
“我若不奔波在外,哪有你們婦人們美妝華衫,安閑度日的時光。”
沈哲子笑語一聲,坐在了樹下撐著竹蓬的胡床上,伸個懶腰指了指旁邊的侍女云脂:“云脂娘子,給我端一杯冰浸的蔗汁來。”
“鶴兒,你聽你阿兄又在自夸。”
公主拉著那走路尚有些不穩當的小沈勁行過來,指著沈哲子撇嘴道:“你可不要這么說,我已經知道我是帶了妝奩來你家,我自己的吃喝用度都不用你來操心。”
沈哲子聞言后便是大汗,這小女郎越發不好糊弄了。他有些尷尬的對沈勁擺擺手,笑道:“鶴兒,你怎么來了這里?”
將近三歲的小童嘴里雖然還難冒出完整的話語,但也已經可以稱呼人了,那沈勁穿著一件白色絲緞小涼衫,烏溜溜的眼珠子盯著沈哲子,過了好一會兒似乎才認清楚,拍著小手咯咯笑:“嫂子,阿兄,阿兄…”
“連你自己兄弟都不認識你了。”
興男公主用竹勺喂了沈勁一個蜜漬梅子,拍拍他小腦瓜,然后才說道:“縣里來了一位女士嚴娘子,阿姑同兩個姨母去拜會,把小叔放在這里,晚間再接回去。”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不免又是嘆息,所謂的女士便是女方士、巫婆,業務范圍較之天師道的道士還要廣泛,從祈福祛災到小兒夜啼,統統都能管到。他老爹沈充老樹開花,兩個妾室姨娘都有了喜,母親帶著去拜見一個巫婆求安胎,也真是有大婦氣量。只是效果如何,卻實在讓人不敢樂觀。
雖然感慨于母親的迷信,但這種事他一個做兒子的也實在不好置喙。自家人諂道者極多,像他母親魏氏這樣著迷的不在少數,沈家也是江東天師道的大恩主。這種關乎信仰的事情,沒有道理可講,但沈哲子近來也打算扼殺一下這種風氣。
至于要如何扼殺風氣倒也簡單,直接卡住錢袋子。若這群人敬愛神仙的沖動無處發泄,就讓他們統統去拜自家自產的神仙武康山神。反正是不能再便宜天師道那群家伙,那群人若還真想在自家哄騙出錢財來,就得抬一抬自家祖宗,休想再用些全無用處的將軍箓和符水來哄人!
至于要在吳中破除天師道迷信,沈哲子自問還做不到,無謂給人增添攻訐自家的話柄。
看著沈勁蹲在公主張著小嘴討要蜜餞,沈哲子不免會心一笑。他本以為公主這性格應該不好融入自家中來,但沒想到幾天時間相處下來,居然跟家人都有了不錯的交情,倒也是一樁異數。反倒是他自己在族人們面前刻薄形象居多,哪怕他老爹留在家里的幾個妾室看到他都拘謹,不敢放松。
“沈哲子,前日阿翁給了你前溪的幾個莊子,你把它給我!”
公主喂了沈勁一會兒,便將竹勺遞給旁邊的侍女,轉而對沈哲子說道。
“你要那個做什么?”
沈哲子聞言后倒有些好奇,那田莊地契什么的,他前邊接手后邊又都送去了龍溪莊。只是一個儀式感而已,老爹給不給自己,現在諸多家產也都在他手里把持著。
公主聞言后俏臉便是一紅,繼而語調生硬道:“沈維周,你就說給不給吧?”
對于公主的情緒變化,沈哲子由其對自己的稱呼就能推斷出來。平時兩人獨處,身邊無人時,若是喜悅,或稱自己小字,平日則直呼他的名字,若是不悅或羞惱時,便稱呼他的字。關于稱謂,沈哲子倒不怎么計較,眼下這種親昵朋友一樣的稱呼,對他而言反倒比那“夫主卿卿”要順耳得多。
“我說不給你了?你總要告訴我要去做什么,田畝屋舍還倒罷了,那幾個莊子千數戶人家,我既然執事,當然要問清楚。”
沈哲子倒不是強要什么男主外、女主內,他動公主的妝奩封邑不會客氣,公主跟他要什么自然也不會不給。只是眼下農事正忙,他卻有些擔心公主亂搞。
“我要做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別的可以不給我,上莊必須給!”
公主惡狠狠道,旋即又蔑視著沈哲子,冷哼道:“你是舍不得莊里那些嬌花一般的小娘子吧?”
聽到這話,沈哲子才意識到公主要前溪莊是為什么。前溪上莊便是沈家馳名吳中的伶人歌姬培訓地,雖然老爹不在家里主持,但也一直維持著規模。只是沈哲子接手家業后,一直忙于事務,也沒時間理會那座莊子。
這小女郎進門不久,對自家產業情況倒是摸得挺熟。只是現在就打算防患未然,未免有些急躁了吧?
“你這么瞧我做什么?”
公主見沈哲子眼神有些古怪,便有幾分羞惱,繼而不屑道:“薄幸之人,說的就是你們!自己房內聽用的人生了病,自己還不知,要讓我代你去探望!”
“好了好了,稍后我讓劉長帶你去上莊看一看。我自己忙得腳不沾地,哪有時間去想其他。”
沈哲子連忙擺手道,他本就不是什么風雅之人,眼前尚有商盟的大事要做,前溪上莊那群女子該怎么弄,也根本無暇顧及。只是聽到后一句,倒是有些訝異,便問道:“我身邊哪個人生病了?”
“就是那個小嬌花瓜兒呀,從都中回來就生了病在家里。”
公主聽到沈哲子的問話,神態更加不齒其人:“我可是聽阿姑說,家中諸多侍女安排在你身邊,你都不在意,唯獨對那小瓜兒另眼相待。佳人生了病,憔悴得很,你竟懵然不知?”
“瓜兒生病了?嚴重不嚴重?”
沈哲子是真不知此事,歸鄉后他要忙大婚之事,忙完后便又有積攢的諸多事務要處理。上次見瓜兒還是數日前,這小侍女跟自己請假回家,沈哲子只道小侍女離鄉久了思念父母想要回家住幾日,便答允了。近來更是忙得昏天黑地,既沒人跟他提起此事,他又無暇去過問。
“你自己不會去看?”
說到這里,公主便有幾分忿忿,指著沈哲子頗有幾分委屈道:“你身邊有什么人聽用侍奉,我可曾說話?阿姑卻對我說,只有早先家里舊人才知你心意。這不是在說我不許你家舊人靠近你?”
沈哲子聞言后便是汗然,真不知這群婦人們湊在一起每天都在說什么。不過公主居然還有心情跟自己計較這些,看來瓜兒的病情應該也不甚嚴重。只是今晚他還要整理好帶回家的卷宗,否則明天事務便不好銜接,也只有明天再去看瓜兒了。
不過公主居然先自己一步去探望瓜兒,倒讓沈哲子有些訝異,不免笑語道:“我家娘子已經懂得為夫代勞分憂,實在讓我欣慰。”
“你欣慰什么?我本又不識得你的侍女,是柳姨母教我要待那瓜兒善些,家里只有她常隨你身邊。她肯聽我的話,才好管束你的左右!”
“…這些話,你心知就好,不必跟我說。”沈哲子郁郁道。
“為什么不說?就是要說出來讓你聽見,以后才知道收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