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城內一座簡陋的倉房中,中年人周正忐忑不安的坐在席中,當視線掃過對面坐著那神情嚴肅的幾人時,臉色便更顯局促。
“周君不必緊張,譙王殿下奉太保與駙馬之令前來詢問張尚書有關之事,余者不涉。周君你只要道出自己所知之事,據實相告,別的都與你無關。”
謝奕作為陪員列席提審石頭城內這一應臺臣,微笑著安慰周正道。
可是聽到這話后,那周正更加狐疑:“張尚書有什么可查問?況且,我名微望淺,哪敢放言臧否時之名流。二郎,這當中是否有誤會?太保他…”
“閑話少說!問你什么,便答什么,別的都不必說!”
譙王對這些臺臣們素來都無好感,否則也不會親自下場提審一應人等。原本沈哲子派他來就是掛名,用他宗王名頭震懾別人。畢竟張闿乃是九卿之位,人望不淺,若派一些刀筆吏來,根本就問不出什么有價值的東西。不過譙王對于早年間被臺臣們疏遠冷待的經歷終究心意難平,今次有了這個機會,自然不想放過。
“大王請稍安勿躁,我來為周君詳解一下此事緣起經過,以供周君有所權衡。”
謝奕起身圓場,順勢將那周正請至角落里,然后才低語道出緣由。
那周正聽完謝奕講述,眉頭便禁不住皺起來:“我等無罪而咎,被久困此城之中,不能與城中親友傳訊溝通。張家郎君心憂其父安危,即便一時失言,那也是情難自禁,至孝之舉。只要駙馬肯將張尚書并我等釋放歸都,怨言自消,又要怎么追究?二郎,我覺得此舉似是有些小題大做啊!”
謝奕聞言后便冷笑一聲,語調也變得有些冷淡下來:“周君此言,我卻不敢茍同。那張家郎君若是暗室閑語,那也無傷大雅,一笑置之。如今卻是滿城所見,群臣共聞,這讓人如何能等閑而視!駙馬率我等百數人不惜性命,以身犯險,敵陣中舍生忘死,才將京畿從叛軍手中奪回!”
“而后駙馬不辭辛勞,奔赴曲阿剿殺叛軍余眾,我等奉命守衛京畿,須臾不敢松懈,唯恐辜負朝廷重托任用!即便不言功事,這一片苦心卻被斥為冤屈賢良、恃功而驕,這讓人心如何能安!我不妨直言周君,我等微末之人甘為寒傖武事,所為者忠義顯名而已。此名不容微塵之玷污,若不能查明以彰公義,此事決不罷休!”
“二郎,這、這…何至于此?我不是…”
周正見謝奕已是勃然色變,心緒也難再淡然。其實從他內心而言,更多還是偏向張家多些,畢竟眼下他與張闿才是同病相憐,被苦困石頭城。張沐斥責沈哲子,也算是幫了他們。然而謝奕那決然態度,卻讓他不得不面對現實,繼而意識到時下勢位已經不同,一味強硬未必就會有好結果。
“二郎所言決不罷休,不知駙馬將要如何處置此事?”
作為早先離開臺城前往荊州軍營中眾多臺臣的一員,沈哲子的強硬作風給周正心內留下不小的陰影。而且他們又被荊州軍驅逐,陶侃那里已經表態不會支持他們以抗衡沈氏,因此才又落入到眼下這步田地。此時聽到謝奕這么表態,難免會有所忌憚。
“周君你要明白,不是駙馬要如何。駙馬他軍務操勞,哪有閑心理會這些瑣事。但是,張家郎君此言卻難免會讓時人誤解,薄視我等功身。太保統攬全局,將此事交付駙馬,意味如何,難道周君你還不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
周正聽到這話,緩緩點頭,腦海中卻是轉過了諸多念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凝望著謝奕低聲道:“早先駙馬往見陶公頗受阻撓,但這件事我是真的無涉,求二郎你念我曾為令尊掾屬,替我在駙馬面前分辨幾句。我…”
“這些小事,不必再提。當務之急,譙王殿下親執刀筆,要深究此事。言盡于此,究竟該怎么說、怎么做,周君你自己一定要仔細權衡。”
說完這些后,謝奕便又返回了原本的位置坐定,遞給譙王一個眼神。
那周正皺著眉緩緩往回走,似是在權衡利弊,當他終于坐回原位時,似乎也終于有了決定,張口說道:“我家與張尚書家,也算是世代比鄰。張尚書雅量清望,世所公知,這些都不必再提。既然大王有問,我便言一些不為人知之事。張氏居鄉,鄉聲委實不高…”
話題一旦打開,一時便難收住。譙王始終陰沉著臉,只是示意旁邊兩名書吏將周正所言張氏種種盡數記錄在案。那周正一邊交代著,一邊偷眼觀察譙王的神色,卻始終不見好轉,索性一咬牙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反正言一樁也是出賣,言十樁也是得罪,惟今之計,先將自己置于安全之地,然后再考慮其他。
這一場問答進行了一個多時辰,張家的黑料委實被挖出來不少。一直等到那周正搜腸刮肚再也想不出其他,譙王才擺擺手,示意這周正可以退下了。
“二郎,我、我是否能歸都了?家業艱難,歸心如箭,盼二郎能夠…”
那周正起身,目望謝奕可憐兮兮說道。
“周君請放心,早先是迫不得已將諸位留在石頭城,如今駙馬已經歸都,建康防衛充實,自然沒有再強留諸位的道理。”
謝奕還未答話,那坐在席中一直傾聽卻沒開口的匡術突然笑語道:“只是在此之前,尚要請周君幫一幫忙。先前周君所言張氏之惡,實在讓人聞之駭然,不敢相信…”
“我、我可沒有虛言!貴使若不相信,可逐一查證,若有一點虛妄,愿受懲處!”
那周正聞言后連忙正色表態道。
“我等自是信得過周君,只是周君也要明白,張氏丹陽望宗,張尚書又為久負清望的重臣。若僅此孤證,實在難以讓人盡信。駙馬常言孤證不舉,若僅以此論張尚書之功過,不免失于偏頗,流于攀咬。所以還要麻煩周君仔細甄別,如此諸多樁事,若能得三人舉證,才可示眾。”
匡術笑語盈盈說道,然而這話落在周正耳中,卻讓他面色一變。為了自己能脫困和前程,讓他私下檢舉張闿這沒什么。可是匡術這話卻分明是要讓他為自己的檢舉搜羅更多證據,那就太傷人望和得罪人了!
他垂下頭不敢去看匡術,只是連連對謝奕作揖,神態充滿哀求。
謝奕對匡術這個降人感官并不算好,但也清楚張沐鬧了這么一出,假使不能在占盡優勢的情況下作出定論,來日這件事或會成為他們遭受攻訐的一個借口。況且這周正輕輕松松便把張闿給賣了,來日未必不會賣了他們,若再反口咬定受他們逼迫污蔑張闿,那就不好收場了。
譙王倒是特別鐘愛臺臣們互相攻訐指摘的場面,見那周正遲遲不語,當即便冷哼道:“危難之際,忠骨不為私謀惜身。尊如沈駙馬都要親臨戰陣,誅殺賊虜,座中匡君感于義召,摒棄私情而歸王道。如今不必你戰陣廝殺,不讓你情難兩擇,只是仗義而言,有這么為難?罷了,你走吧,我不信世間沒有二三敢言者!”
那周正聽到這話,神態更是糾結,雙腿如灌鉛水,遲遲難以舉步。心中糾結了良久,終于低下頭來:“大王所教,銘感于懷,為國驅害,豈敢惜身!”
他不低頭也不行啊,自己供詞還在人家手里捏著,眼下是在搜羅張闿的罪狀,但誰又知道下一刻會不會成為他攀咬污蔑名流的罪證?
有了這么一個突破口,接下來再審問起別人來便順利得多。這些被困在石頭城的人,誠然有同仇敵愾之心,但眼下分明有了一個脫困保身的機會,絕大多數都選擇了披露張闿的罪狀。偶有幾人顧念舊情,不肯言道,但當其他人的供詞已經拿到了手里,這幾人開不開口已經無關緊要。
譙王等人連夜辦案,到了第二天午間,石頭城所有被扣押人等都被提審完畢,而相關的供詞也堆積了洋洋灑灑十幾萬字。倒不是說張闿真的有這么罪大惡極,其中大量供詞都有重復。
譙王的樂趣就是看那些臺臣們如何攀咬同僚,以解他早年被臺臣們排擠之苦,自然不可能真去做那些刀筆吏的瑣事。所以,整理供詞的任務便就交給了匡術。
等到一應人等被押回建康城,卷宗也被送入了烏衣巷沈哲子家里,刪減大半,只剩下寥寥近萬字。
沈哲子拿起這卷宗來一看,眸子登時一亮,益發覺得這匡術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這些供詞中,并未牽涉投敵叛國之類大是大非的問題,最多的反而是一些為禍鄉里、欺凌弱小的小罪狀。由這一點,便能看出匡術這人的確有些政治智慧。
時下本就是一個寬松優渥的政治環境,即便有所斗爭,也都很少下死手。哪怕庾亮在世時,他敢直接殺了宗王,卻不敢過分明目張膽的構陷名流。
假使給張闿定下一個謀逆重罪,反而會讓時人側目,而張闿也肯定不會認罪,力抗到底,乃至于發動自家過往積攢的人脈竭力脫罪,一旦鬧得眾怨沸騰,就難以追究下去,不了了之。別人不說,沈家和陸家的陸玩就是確鑿無疑的謀逆大罪,現在照樣風光無限。
但像這樣看似無傷大雅的小罪,有時候窮究下去,反而有可能將人置于死地!這是因為時下名望比命還重要,這些小罪一樁樁查證下去,牽連出來的東西越來越多,過程中就會將張闿過往的名氣乃至于張家所積攢的名望一次次踐踏,等到身敗名裂時,死或不死已經沒有什么區別了。
更讓沈哲子感到奇怪的,是在這份卷宗中,匡術在每一樁罪狀后都詳細標注究竟是何人招供。如此一來,這已經不是一份簡單的罪狀,有所有招供者的信譽做背書。
其實對于張闿罪狀如何,沈哲子并不感興趣,將這份卷宗翻開一遍后,便讓人謄抄幾遍,一份送給王導,一份送給陶侃,另一份則派人送往京口行臺。
相對于目的的達成,沈哲子更欣喜于意外發現手下人新的才能稟賦。時下的司法程序簡單又原始,秦漢對這方面雖然有所探索建樹,但在歷經三國亂世重典再到中朝的內斗不斷,眼下又是崇尚玄虛的年代,諸多律法其實已經荒廢良久。
落在具體的行政事務上,由于沒有成法舊律可循,許多事情的處理都充滿著濃郁的個人風格,很難形成制度化。比如庾亮風格峻整的偏重刑名,比如王導一味寬松的網漏之政。
匡術今次做的事情雖然不甚光彩,但仔細咂摸,卻有幾分不學有術的味道,能夠因陋就簡利用規矩以增加最終結果的公信力。如果能有系統的培養,來日未必不能成為一個制度型人才。不過話說回來,匡術這樣一個叛臣居然有這方面的稟賦,也實在是給人以說不出的古怪感。
原本沈哲子還沒考慮好要給匡術以怎樣的安排,雖然他與匡術接觸也算早,但以前都是一些利益交換,并沒有太深入的了解。不過他眼下倒是有了一個想法,心內略一沉吟,便問匡術道:“不知匡君來日意欲何往?”
匡術聞言后連忙欠身道:“戴罪之人,豈敢有望,能得駙馬庇護有寸土立足,便是大幸。”他心里當然也有想法,但也清楚自己選擇的余地并不多,不如索性聽憑安排。
“我有意舉薦匡君暫為廷尉評,不知匡君是否合意?”
匡術聽到這話,不免有些失落,其實他心內最屬意還是放歸地方為官,最好是沈家勢力范圍內的郡縣。但他也清楚,自己出身不具,身上又有大污點,即便是及時投誠,也很難轉任一地正印之官。像當年沈充由叛賊一轉成為方鎮主官的際遇,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不過沈哲子這個安排也不能說是虧待了他,廷尉評作為廷尉屬官,品秩雖然不高,職權是有的。以匡術這樣的背景在臺中任官,這也算是一個好的選擇。假使真的給了他一個什么清貴但卻沒有職權的位置,本身背景不足,反而前景堪憂,形同散置。
“時下崇玄務虛,經律刑名形同虛設。匡君居于此任,我希望你能潛心多問,以廣見聞。杜道暉之家律學傳承悠久,近來若是有暇,匡君可勤往拜訪。”
一個構架若想維持,方方面面的人才都需要。時下的江東,所謂的廷尉更近似一個榮銜,幾乎發揮不來什么實際的職能,下面的諸多屬官也都形同虛置。沈哲子給匡術提供這個機會,也是希望他能在這方面有所建樹,來日或能大用。
當然,沈哲子眼下職權還沒達到直接指派任命的程度,但他眼下所謀取的職位,除了沈恪的將作大匠是兩千石的高位還有待商榷之外,其他的那些職位都不是多么顯重,哪怕他家沒有事功在身,一旦有所舉薦,通常也都不會被拒絕。
敲定這一件事,沈哲子便安心等待各方的反饋。不過陶侃那里還沒有消息傳來,反倒是宣城方面的捷報送入了都中。
蘇峻等一眾殘部在宣城流竄多日,終于在日前被溫嶠江州大軍困于涇溪之畔盡數圍剿,蘇峻陣前自刎,其部蘇逸、張健等人俱被梟首。持續了大半年之久的歷陽之亂,終于就此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