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烈的廝殺聲驟然自門外傳來,合衣假寐的侍中鐘雅驀地被驚醒。這段時間來,他的心弦始終繃緊,唯恐發生更惡劣的事情。
他自榻上翻身而起,疾行到門后附耳傾聽片刻,臉色已是大變,視線迅速在房間中掃視一周,卻沒有發現任何金鐵之物。然而那廝殺聲已經越來越近,鐘雅來不及細思,抓起書案上條石鎮紙便沖出房去。
原本晝夜看守他的守衛們不見蹤跡,鐘雅此時卻來不及細思,一手扣住那鎮紙,飛奔穿過回廊,很快便到達了太極前殿的正門。這時候,右衛將軍劉超并侍中褚翳已經守住了殿門,在他們身前不遠則有數名歷陽軍守衛持刀對峙著。
鐘雅快速站到了劉超身邊,順手接過褚翳遞上來的一柄佩劍,低聲道:“發生了何事?”
那兩人搖了搖頭,他們都是在睡夢中被廝殺聲驚醒。劉超一直待在皇帝近前守護,而褚翳則是翻墻而來,但卻并不知曉外間到底發生何事。
正在這時候,銳利的破空聲響起,燈火照耀不到的黑暗中陡然幾支利箭射出來,將殿前那幾名守衛射殺當場!
不旋踵,黑暗中便響起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很快,戎裝披甲、半身染血的匡術便在親衛們簇擁下疾行向此處。在那三人驚詫的目光中,匡術屈膝俯身下拜道:“殿前監許方潛懷不軌,欲對皇帝陛下不利,業已伏誅!術職責有缺,使此悖逆之人近至君前,請諸公責罰!”
隨著匡術的話語聲,其身后一名親衛已經將許方那血淋淋的頭顱拋至殿前。待看到那頭顱,再聽到匡術的話,三人更是大惑不解,不敢放松警惕,鐘雅上前一步,大聲道:“匡君能忠君除佞,此為大善。皇帝陛下正安睡于殿中,請匡君約束部屬,切不要驚擾到陛下!”
匡術應聲而起,對鐘雅施禮道:“侍中之言,不敢有違。只是我卻恐此處仍有叛逆余黨潛伏,為陛下并諸公安危計,應以嚴查!請三位暫歸殿中隨侍駕前,驚擾之處,事畢后術當面君請罪!”
說著,他將手一招,身后一眾親信們魚貫而入,各持火把散向四方,將整個太極前殿照耀得纖毫畢現。
“匡術,你敢弒君!”
劉超上前一步,怒目圓睜,戟指匡術,一副將要拼命架勢。
匡術聞言后臉色卻是一變,忙不迭再下拜道:“右衛誤會了,術豈敢為此禽獸之念!早先雖有逆行兵犯臺中,只因困于難為自辯。如今幡然而悟,赤忠護君,不敢貳念!”
那三人還在驚疑不定,這時候褚翳突然抬頭望向城南火光沖天,心念一轉示意身邊兩人抬頭去看。待見到那一幕,幾人臉上都忍不住涌現喜色,鐘雅疾行上前扶起匡術,疾聲道:“匡君,可是王師歸都?是哪一部義師?”
匡術聞言后卻是苦笑一聲,眼下來不及多作聲辯,只是將三人送回殿中守住皇帝,自己親自守在殿前,然后才派人去請沈恪至此。
圍繞太極前殿的廝殺雖然短暫,但卻很快傳遍整個臺苑之間,尤其大桁之南的火光沖天,更讓人驚悸不定。如今尚被困在臺城的諸多臺臣們受此驚擾,不約而同的要出門行往太極前殿。然而他們剛剛走出住所行進不遠,便看到路口處早有甲士把守,不許任何人同行。
“我是吳郡陸曄,要入值殿前以充宮衛!”
前方響起一個老邁之聲,然而很快就被另一個渾厚聲音壓下去:“許方叛逆伏誅,請諸公各歸住所,不得詔令敢有沖擊太極殿者,格殺勿論!”
這話既讓人心驚,同時又大感不忿,當即便有人又往前沖去,大吼道:“你敢殺我?我是…啊!”
待見到那人臂膀被一刀砍中倒在了血泊之中,余者紛紛噤若寒蟬,不敢再往前沖,旋即便被守衛們驅趕著逃回了住所。只是各自惶恐不已,心不能安,有人趁亂便與親故湊在一起,討論究竟發生了何事。
太極東堂中,王導形容憔悴,已經頗有老態,喪子之痛予他很大打擊。這會兒雙眼卻是晶亮,神情凝重聽著戎甲在身的路永匯報道:“匡中道不知為何,猝然發難,已經誅殺許方,占住了太極前殿,不許任何人靠近…”
路永也是對蘇峻入都后的做法倍感失望,明白到一個事實,無論執政者是何人,他們這些寒傖武人最終也難越過南北高門去執掌權柄。既然如此,他何苦再跟著蘇峻去背負叛逆之名,成敗還在兩可之間。加上王導派人苦勸,痛陳利害,最終決定投靠了高門。
原本他們還計劃著當蘇峻與西軍在激烈交戰、無暇兼顧臺中時,出手將皇帝陛下奪來逃出城去,卻沒想到匡術突然發難,徹底打亂了他們的計劃。路永得知消息后第一時間趕來此地,要請示他們該怎么做。
由于喪子之痛,加上對外間咨詢所知實在太少,王導轉頭望向另一側的賈寧。
賈寧原本也是歷陽軍的一個謀士,因為本身實力不備,加上對局勢的感知敏銳,投靠王導還要早于匡術。他沉吟少頃后便開口道:“匡中道素與沈子明交善,今次發難應是受沈子明蠱惑。城南已是亂起,匡中道趁勢把持皇帝陛下,怕是…”
又是沈家!
王導聽到這話后,頓感頭疼欲裂,眉頭深深蹙起。
“如今臺苑之間,匡中道所部最盛。既然已經事不可為,不如末將趁此動蕩之時護送太保出城?”
路永自知他們這些歷陽舊部脾性如何,能在北地保全又輾轉南來,哪一個不是心狠手辣,翻臉無情之輩!眼下匡術是沒時間來搭理他們,等到騰出手來,也未必會對他講什么同袍故誼。
即便心中已是一團亂麻,王導的思維敏銳仍是路永難及,聞言后下意識搖頭,旋即便有了想法:“請路將軍率你所部搶占臺城南面幾道門戶,尤其是宣陽門,切不可再被匡中道掌握!”
路永雖不知此舉深意,但見王導神色凝重,也不再做拖延,當即便領命而去。
待到路永匆匆而去,王導又望向年輕人袁耽,說道:“接下來還要請彥道犯險一行,不知彥道敢不敢去蔣陵覆舟山?”
“太保有令,豈敢推辭!”
袁耽聞言后身軀一挺,正色回道。
王導對年輕人報以贊賞笑容,繼而便伏案疾書,墨跡未干便將手書遞給袁耽:“請彥道持我手書往覆舟山去痛陳利害,切不要再為逆舉亂國,戕害江東人心!”
被匡術先發制人將皇帝搶至手中,王導心內雖然焦慮,但也知眼下不是懊惱之時,惟今之計應掌握住臺苑門戶,不讓匡術有機會挾君外逃,這樣才能爭取一個謀求合作的機會。
作為建康城西面門戶,石頭城在軍事上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盡管前日西面戰事吃緊,三千舟師南下馳援,但是在如今的石頭城內,仍有七千多守軍。
蘇逸這兩日都有些心神不屬,大概是因為所擔負的任務太重。覆舟山的豫州軍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突然撤離大半,整個建康城的防衛工作便幾乎全都壓在了他的身上,這不免讓蘇逸夙夜難眠,唯恐有失。
入夜后他又沿城頭巡視一周,回到城中后卻仍難以入眠。城中雖然有匡術等眾將坐鎮,但蘇逸對他們仍有幾分不放心,不免動念去請示大兄將皇帝并那些重臣轉移到石頭城來。一方面在此更能保證不出意外,一方面也減少一部分防守壓力。沒有了皇帝在那里,建康城也只是一座尋常城池而已,能守則守,不能守則棄。
剛剛有了幾分睡意,蘇逸正待要解甲入眠,突然聽到門外有軍士高呼道:“將軍,都中宿衛嘩變!”
聽到這話,蘇逸一個激靈站起身來,睡意頓時全消,緊急召集眾將前來議事。
宿衛不可信,這已經是歷陽軍中共識,雖然都中事發猝然,但蘇逸對此也早有預案,并未亂了手腳。待到眾將盡數至此,當即便有條不紊的派遣數人率部沿城外籬門布防。
眼下天色已晚,建康城中又是街巷曲折復雜,如果現在便沖進去平亂,極有可能被那些作亂的宿衛沖散,失了調度,畢竟石頭城守軍也有相當一部分的宿衛成員。宿衛的戰斗力實在不堪,即便是嘩變生事,大概也只是擄掠些許財貨而已。等到了白天沖殺進去,騷亂頃刻可平!
做完這些后,蘇逸又召來侄子蘇碩,吩咐他率領幾百精銳部曲沖入城中去,一方面向臺城示警,另一方面則是要順勢接過臺苑的控制權,將皇帝接出城來。
眾將正在調集軍馬之際,蘇逸登上城頭正待要觀望一下都中形勢,可是東南方向一抹火光閃耀而起,卻讓他的心緒陡然繃緊,疾聲下令道:“速派游騎前往龍都渡口,查探一下發生了何事!”
待部下領命而去后,蘇逸站在城頭上更加不能淡然。相對于建康城的安穩,無疑龍都渡口囤糧更加重要得多。尤其如今他兄長蘇峻正在姑孰與荊州軍激戰連連,如果這時候傳出后方糧草補給被燒的消息,后果將不可想象!尤其是建康宿衛剛剛發動嘩變,龍都方向便又有異象發生,蘇逸已經不敢深思這當中是否有關聯。
眼看著東南龍都方向火光越來越旺盛,蘇逸更加不能淡然,他已經等不及斥候前來匯報,疾行下了城頭,一面吩咐親信部將守好石頭城監視大江動靜,一面親自率領原本打算守住建康城南面的三千軍士,匆匆往龍都方向而去,沿途不斷派出斥候,以查探包括龍都在內京郊所有方向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