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開就連沈大將軍都頗感驚艷的“殺鄉愿”,沈牧所安排的一系列賑濟事宜也已經非常周詳穩妥,即便是由大將軍親自主持處理,無非是將賑濟的規模更作擴大而已。
河北的難民數量,遠不止信都周邊所潰逃的那幾十萬人眾,羯國的政事不修加上行臺秩序還沒有完全鋪開,可以說整片河北大地上真正能夠踏實于鄉土中、安居樂業者實在是少之又少,需要賑濟的民眾也遠不止幾十萬那么簡單。
以前王師不曾大舉入境,縱然心中焦灼也無計可施,只能眼看著河北民眾們遭受羯國虐害。可是現在既然身入此境,沈大將軍就絕對不能再容忍生民大量的窮困死亡。
道義與否還在其次,如今的河北,漢胡民眾比例已經達到了一個極為危險的境地。原本的歷史上,羯主石虎在執掌河北后,不獨大肆殘害河北晉人,同時還大舉招引四方邊胡進入河北地域中來,以至于北方漢胡人口比例一度達到一比一的程度!
而眼下這個世道有了沈大將軍的加入,歷史進程已經大為更改,羯主石虎并沒有如原本一樣在先主石勒身死后順利的獲取羯國最高權柄,而原本作為內遷主力的氐、羌之眾,由于王師此前的西征戰事,也并沒有大量涌入河北。
但就算如此,眼下的河北人口構成仍然不容樂觀。單就王師此前收復的領土民眾來看,漢胡比例應該在四比一之間。不過這也是因為羯主石虎主動的戰略后撤,而在信都及以北區域,漢胡人口比例或許已經達到三比一乃至于二比一都極有可能。
換言之如今的河北,哪怕是消滅羯國殘余勢力,晉人與胡人之間的人口比例也仍然處于一個非常危險的狀態。無論是大舉撲殺諸胡內附人口,還是將這些胡夷之眾大批外遷,都有些不切實際,一定會引起大規模的騷亂與暴動,這是眼下河北脆弱的民生基礎所不能承受的。
這樣一個問題,很難有短期見效的處理方法。而為了能夠震懾住那些內遷胡虜,從而獲取到一個更加長期的解決時間,軍事上的震懾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殺雞儆猴,羯國就是那一只雞!
所以雖然沈牧迫于流民眾多的現狀而不得不暫緩攻勢,但并不意味著王師整體就要停滯不前,反而需要更加猛烈、更加兇狠的打擊羯國殘余的勢力。
沈牧在這一次中所表現出來的持重與大局觀,讓沈大將軍對這位堂兄的能力有了更高的期許。因是也無須再作權衡,沈哲子便在廣宗城內直接作出決定,加授沈牧為冀州刺史、征北大將軍,同時任命范汪為河北賑濟大使,聽命于冀州刺史沈牧,主要負責河北賑濟事宜。
其實原本沈哲子將范汪招至河北,是打算將其委任為冀州刺史。范汪雖然沒有直接出任地方州郡的履歷,但早前接替老臣顏含擔任馨士館館長,乃是享譽海內的碩學大儒,名望上足堪大州,就算是那些河北經術久傳的舊族世家,憑著范汪的名望也足夠壓制住。
但范汪畢竟是一個相對學術化的人物,讓其領銜負責整個冀州的入治問題,還是有些勉強。尤其面對如此復雜的局面,更是乏于豐富的權術機變經驗。再加上沈牧所表現出來的成熟能力,才讓沈哲子有此決定。
河北的重要性以及復雜性,足夠行臺在相當長的時間內直接管理其境復治種種,專使委派。所以沈哲子才決定加授大使這樣一個臨時職事,除了范汪之外,另以江東趕來的紀況擔任河北招撫大使,主要負責查除鄉愿事宜。胡潤暫解軍職,暫任河北討剿大使,主要負責剿殺境中宗賊流寇,特別是解除一些自成組織與建制的胡人武裝勢力。
至于河北各路王師的統率權,由沈大將軍親自認領,并以中路軍謝艾為前鋒大都督,各軍之中抽調精銳,并向信都出擊,不給羯國以喘息余地。
流民的賑濟問題,遠非東路軍一部便能處理。而王師目下能夠調用的物資,在春暖開禁之前,也唯有暫時挪用各路王師剩余軍資。
這意味著,河北這二十余萬王師部伍,在新的物資到來之前,其中絕大多數都很難再作軍事征討調度,只能駐守原地。
也幸在大將軍始終身在河北,對于各路王師基本情況都有一個及時的掌控與了解,才能在短時間內做出戰術上的改變。
為了節省人力物力,眼下不宜再作大規模的運輸調度,所以之后將以襄國、廣宗、東武城等王師駐營所在作為賑濟的幾個中心地點,各個中心向外設立賑濟的分據點,努力招引民眾向他們各自區域遷移。
這幾處中心地點,除了保留王師基本用度所需之外,另外還要提供可供三千軍眾出擊的物資,用以維持接下來的信都剿滅戰。
至于之后的信都決戰,由東武城擇五千精銳率先向信都發起進攻。之后廣宗勝武軍兩千卒眾北上,陳兵信都南境為東路軍呼應。前鋒大都督謝艾自領奮武精銳,離開襄國北上巨鹿,遏阻羯國信都西路。
同時左路軍韓晃放棄對太行徑道監控,自領所部精騎進兵趙郡,加入戰場之后,伺機出擊,追剿羯國余寇。
其實在制定這一套戰術步驟的時候,沈大將軍自己心情也是騷動難耐,想要親自率領勝武軍北上信都。雖然言中笑談石虎已經是垂死病獸,但心中仍然難免熱切,想要北上親自送這羯國暴君最后一程。
但他這苗頭剛剛流露出來,便遭到廣宗城內一眾文武眾口一詞的反對,言辭激烈的勸諫大將軍打消這個親身犯險的危險念頭。除了目下戰況已經完全無需大將軍親臨前線去督戰之外,也實在是大將軍本身的弓馬技藝實在讓人不那么放心。
雖然說目下敵我勢力對比已經非常的清晰懸殊,可是由于需要分力賑濟河北難民,因此信都這場戰事所投入兵力便略有悖于此前所設想的那種各路大軍爭進合圍。
而且戰場上局勢瞬間萬變,誰也不能預估會有什么變數發生,勝武軍雖然是行臺第一銳,但也不能確保能夠保證大將軍完全不受矢鋒侵擾。一旦真遇到需要行伍轉移、暫避鋒芒的時刻,大將軍行止都將不由自主,屆時勝武軍反要失于待敵于從容。
雖然胡潤等人言辭懇切,只說信都畢集羯胡腥膻衰亡之氣,胡虜蒙昧,難識重威,大將軍實在不宜親臨近中。但大將軍能夠聽得出他們言外之意,老老實實在廣宗待著吧,不要親上前線給人添亂。
沈大將軍對此自然難免憤懣,甚至搬出謝艾來做借口。他雖然自己也知自己多少斤兩,親自上陣殺敵那純熟想多了,但若講到體魄強壯、年富力強,自信就謝艾那種貨色,他能打上兩三個。謝艾這種水平都能做前鋒大都督,沈大將軍怎么就不能戰場一游?當然他也不是非要率軍出征,但聽出那些言外之意后,難免有些吃味。
“艾若有失,則王師上下銜恨負恥,更作戮力殺敵!大將軍千金尊貴,若折寸羽,則六夷俱亡、伏尸百萬,不能雪我社稷折羽之恨!”
反正無論怎么說,胡潤等人是不能領會大將軍那種菜雞攀比的惡趣味,絕對不愿大將軍離開廣宗城。
對此,沈大將軍也只能抱憾放棄,沒辦法,羯主石虎落架鳳凰不如雞,其人生死如何都比不上大將軍一根毫毛完好與否。
于是,在各方軍令議定下達之后,沈大將軍也只能安分的于廣宗城外誓師,然后便送田景所率勝武軍踏上征程。一直等到勝武軍行遠,大將軍返城之際,仍是面無表情。
胡潤作為反對大將軍出征最為激烈者,自然也知大將軍滿腹邪火,在送走出征的勝武軍之后,便聰明的沒有返回廣宗城,干脆請命前往廣宗城北面的經城,幫助范汪設立賑濟地點,同時采風緝盜,沒有個十天半月的,是不會返回廣宗城的。
作為大將軍親近門生,胡潤可是很清楚江思玄何以被遣用河西,至今都還困在隴右沒能回來。他眼下暫任河北討剿大使,雖然不算是正式的軍職略有不美,但也不想轉眼被派往遼東給溫放之打下手。他們胡家仍是人丁單薄,他還想等到河北戰事悉定之后返回洛陽多作努力呢,四邊新功且留少進摘取。
軍政事宜都有委任,在信都戰事結果傳回之前,大將軍反倒清閑下來。他也心知過于頻繁的垂問事務,反會給任事者增添許多不必要的負擔,索性自得其樂于廣宗城附近練起了騎射。
廣宗城外騎射場上,仍是春寒料峭,陳逵身裹皮氅,姿態僵硬、有些困難的控御著戰馬沖到射線附近,挽弓射向五丈外一處游靶,可是箭矢離弦之后便斜斜飛出,最終落在距離游靶數丈外的地面上。
另一側沈大將軍勒馬穩立,見狀后嘴角便是冷笑,繼而策馬上前,引弓便射,箭矢飛出,插在了游靶邊緣,一股寒風拂過,箭矢便又掉落在地,但最起碼是命中了目標,較之陳逵不知強了多少。
陳逵見狀,很沒有節操的擊掌叫好,只是鼻音濃厚。沒辦法,他本就不是行伍勇士,平日多做案牘事務,但卻一連幾天被大將軍拉到射場上來陪射,特別前兩天還遇上一場返寒小雪,就此受涼。
聽到陳逵的喝彩,大將軍矜持的點點頭,微笑道:“古來善射者,養叔之流,概得天授其力,至于我等中人,所得者唯事技以勤罷了。林道無需憂悵,假以磨練,也能技藝純熟。”
陳逵聞言后嘴角便顫了顫,回想大將軍一壺箭二十枝,中標者尚不過半,且其中還有幾箭都是勉強擦過箭靶邊緣,怎么說都難跟養由基扯上什么關系吧?不過這一點疑惑,他是聰明的沒有講出口,抹了一把鼻涕后一臉受教狀:“技不如人,難免懷悵。大將軍心境曠達,若非內外諸事勞擾,技豈只此!如胡將軍之流,也是幸甚,幸遇良御,方得馳騁其能。”
大將軍聽到這話,笑臉黑了一黑,繼而便說道:“胡厚澤此人,才器是有的,待河北事了,還要大用他。”
陳逵聞言后眸子一亮,暗想稍后歸城后一定要拿筆記下來,若非胡潤不肯正經勸諫,偏要拿人短處說事,事后又溜之大吉,他又何必遭此無妄之災。
明明廣宗軍中善射者諸多,大將軍偏偏讓他天天陪射,無非急需重新樹立信心。等到那獨眼龍返回廣宗,便以此來嚇一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