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漸漸升至天中,麻秋立在后陣中,眼望著由晉軍大陣中逃竄出來的兵眾越來越少,臉色已是陰冷到了極點。
兩個多時辰前,足足五千軍眾沖入晉軍大陣中,但在接下來的時間里,這些兵卒卻如泥牛沉沙,非但沒有成功沖殺到謝艾所在方位,甚至都沒有撼動晉軍大陣。
而后便有騎士們倉皇由陣中撤出,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能夠撤出的卒眾越來越少,他又在陣外等待了小半個時辰,再也沒有一個士卒沖出。整整五千卒眾,能夠撤出晉軍大陣的不足兩千之數!
之后他緊急召喚由晉軍大陣中逃出的軍卒,詳細打探陣中情形如何,待了解到晉軍于大陣中所埋伏布置的諸多殺招,他的臉色不免更加難看,再望向數里外那宿敵謝艾所在的令塔,眼眸中恨意濃烈到似乎將要流淌而出!
不過只是幾里的距離,可是在晉軍密密麻麻的布置中,于他而言卻似是天譴橫阻,難以抵達。
除了這一場沖殺所遭遇的挫敗之外,更令麻秋心疼的還是開戰以來所遭受的莫大損失。黎明開戰至今不過三個多時辰,可是羯軍傷亡已經遠遠超過五千之數!
眼下的麻秋,已經沒有心情感慨他此前引而不發的先見之明,而是苦惱于接下來該怎么打?戰斗進行到這一步,正面戰場上非但沒有突破,反而他麾下卒力在極短時間內便喪失了超過四分之一!
謝艾與其布設的這座大陣之強悍,遠遠超過了麻秋的想象。可笑他此前還自以為得計,認為成功將謝艾逼迫離開中軍靠近前陣,但事實證明,就算彼此距離已經拉近,但強攻仍是下下之策。
他在算計謝艾,謝艾也同樣在算計他,正是以身為餌,引誘他向陣中發起強攻,而只有羯軍深入到大陣內里,這座大陣的所有兇險猙獰才會完全的綻放出來,這座大陣簡直就是一座龐大的屠宰場!
因為如此驚人的戰損,麻秋一時間已是心亂如麻,雜緒萬千,更不知該要如何將這場決戰進行下去。
就此引兵退入城中是不可能的,且不說后方還有一個把持住他的把柄而虎視眈眈的張賀度,單單他今日出戰損失如此慘重卻沒能給晉軍帶來什么實質性的打擊,一旦戰報傳回信都,主上便饒不了他!
沉默良久,麻秋才緩緩抬起手臂,只是與此前決絕的持續出兵不同,這一次手勢緩慢且無力,是下令暫停攻勢,他也要靜下心來仔細思考接下來該要怎么打。
一個上午的激戰,前線羯軍也是疲敝難當,隨著后路戰卒補充進戰線中,經過連場惡戰的羯軍士卒才逐步抽調返回休整。戰事暫告段落,羯軍付出六千余條人命的代價,僅僅只是攻克了晉軍大陣外圍一處三百人駐守的小小營壘。
羯軍攻勢暫告段落,王師前線大營也做出了調整,放棄已經被羯軍占據的那處營地,在入陣休整的騎兵策應配合之下,周遭數里內幾處小營紛紛拔營后撤,算是將這一處陣地徹底讓給了羯軍。
午后一直到傍晚時分,雙方始終保持克制,沒有繼續再開戰。而將近傍晚時刻,一直陣列戰場左翼的奮武軍卻動了起來,其中有三千卒眾脫離部伍,在將主沈云的率領下于戰場西北側繼續向北而進。
察覺到晉軍這一異動,麻秋心弦又繃緊起來,先是派出千數騎兵沿著奮武軍北進路線追蹤而上,又派人傳告留守城中的張賀度小心設防,提防晉軍夜中發起進攻。
入夜之后,羯軍大營里突然又響起了急促的鼓令聲,黑壓壓兩千余名騎兵再向晉軍大陣逼近而來,而晉軍前陣也是聞聲而動,同樣有兩千騎眾出現在戰場上。
雙方騎兵于那戰場空曠地帶一南一北的對沖,彼此距離還有幾十丈的時候,便由充滿默契的各自傳向,貼著南北兩條戰線游蕩一番,而后各自歸陣。
羯軍這里鼓令漸止,晉軍大陣中卻又突然鼓令齊鳴。雖然都是擾敵,但明顯晉軍要比羯軍更加不講究,雖然鼓令迅猛,但卻完全沒有出兵的跡象。
總之這漫長一夜,雙方便是此起彼伏,那頻頻響起的鼓令聲,震得靠近前線戰場的雙方兵卒們耳膜都嗡嗡作響,幾欲嘔吐,誰也沒有占到便宜。
正面戰場上,雙方在這一夜中都沒有發動實際的攻勢,倒是后半夜的時候北城張賀度派人傳訊告急,但麻秋對此并未理會。
他此前已經幾番示警,也知道晉軍北進兵力有限,張賀度若還不能守住城池,那才是真正的該死。更何況,白天接連激戰,他兵力損失眾多,目下已經漸有不足,更沒有力量再去援助張賀度。
黎明時分,仍是天色將亮未亮的時刻,羯軍便再次發起了進攻。只是與昨日純憑騎兵沖擊敵軍大陣不同,今日開戰伊始,羯軍便動用了投石機等重械來轟擊晉軍營壘。
昨夜雖然一直在擾敵,但麻秋也并沒有只是擾敵,借著兵眾出出入入之間,將城內的重械拆除下來運送到昨日所占據的那一處營壘中。
之所以昨日不用,則是因為襄國城池與晉軍大陣之間還有十數里的空隙,一旦被晉軍察覺到羯軍運輸重械,肯定會不計代價的予以破壞,而羯軍本身械用便遠劣于晉軍,實在是禁不起破壞。
羯軍的投石機威力或是不如晉軍那樣強大,但用來轟擊晉軍純粹戰車結陣所組成的營壘那是綽綽有余。因此開戰伊始,羯軍便占據十足的優勢,接連叩破晉軍數座營壘。
此一役麻秋存念決勝,加上晉軍威脅最大的奮武軍主力已經脫離此處戰場,短時間內不會折回,因是麻秋在開戰伊始仍然保持狂放姿態,大軍齊出,僅僅只留下三千騎兵于后應急,甚至就連他自己都親臨前線,指揮作戰。
初戰告捷,羯軍上下自是振奮不已,可是當他們沖進被投石機砸破的營壘后,才愕然發現這幾處營壘兵卒包括戰車早已經撤離,不過只留下虛具其表的空營,很明顯是已經洞悉到羯軍今日將要采取的進攻手段。
“南賊已經技窮,決勝斬功,就在今日!”
麻秋心中雖然也有幾分吃癟的抑郁,但當此時機也只能按捺不表,繼續打氣。
羯軍首戰告捷,擴大了對晉軍大陣的侵入范圍,但在之后的推進中卻陷入了兩難,那就是該要怎么繼續推進?
若還保持用投石機開路,誠然一路會順暢許多,但投石機太過沉重,不能靈活移動,勢必會拖累整體的推進速度,一旦天亮后,晉軍大陣復又凝成一個整體,喪失了各個擊破的優勢。
但若還是以游騎突擊的話,昨日晉軍大陣所展露出來的兇險殺招仍在眼前,羯軍騎兵們也并非悍不畏死的孤膽忠魂,是不敢再繼續深入晉軍大營的。
麻秋竟夜苦思對策,自然也是有備而來。他以兩千輕騎為外圍張設,沿著已經占領的區域向外推進試探,先試探出周遭營壘確有晉軍卒力留守存在,然后再將投石機向前運輸,進行轟擊。
當然,這個過程中難免會遇到晉軍騎兵的出擊阻撓,再由騎兵與之纏斗即可。而對于軍中這十幾架投石機,麻秋也做出了萬全的布置,此前信都送來的人馬甲裝再加上麻秋軍中本有,湊出五百重甲步卒,用以就近拱衛投石機安全。
另有三百具甲重騎,此刻還未武裝出戰,是麻秋準備在確定謝艾所在位置后用以進行斬首。昨日付出慘重代價但卻無功,再加上過往數年始終被謝艾死死壓制,無論麻秋承不承認,謝艾在他心中已經成了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魘,任何能夠斬殺對方的可能,他都不愿放棄。
戰斗推進非常順利,有了投石機這種重械的參戰,晉軍那些看似牢不可破的車陣形同虛設,根本就不能阻止到羯軍的推進。
大概晉軍兵卒也被羯軍如此攻勢打懵了,接連幾處營壘被推平,眾多士卒倉皇后逃,以至于在極短的時間內,羯軍就推進數里有余,幾乎已經達到昨日謝艾臨陣指揮的所在。
而與此同時,天色也漸漸放亮,隨著周遭景物越來越清晰,麻秋卻赫然發現他已經身陷在晉軍特意張開的一個口袋中!
天色大亮后,謝艾的身影再次出現于中軍令塔上,開始從容有度的布置王師大陣進行變化。羯軍所鑿入的這一條長達數里的通道,的確是在昨夜鼓令擾敵的同時布置下來,為的就是誘使羯軍主力深入腹心。
此時隨著謝艾的調度,前陣張開的缺口開始有序閉合。謝奕自率五千精騎于前陣待命,一俟得令便向羯軍軍陣本身發起了猛烈的進攻,將羯軍探入大陣中的部分攔腰截斷!
“謝賊奸詐!”
雖然已是身陷重圍,麻秋仍然斗志未消,他也是有備而來,既然謝艾想要將他一口吞下,他也想試一試謝艾是否真有如此肚量,若是不能,他非但要穿刺晉軍大陣腹心,更要出入縱橫,四面開花!
“重騎負甲,上馬斬首!”
隨著麻秋一聲令下,其麾下三百重騎人馬具甲,其余騎眾則以這三百重騎為中心,層層行列排開,為重騎營造一個全無阻礙的沖殺方向,向著幾里之外的晉軍中軍核心沖殺而去。
謝艾的中軍令塔,較之其余各軍要更加高聳和醒目,令塔周圍自有數營并成梅花結陣,可以有效阻撓敵軍的沖擊靠近。但這個所謂的有效,所言乃是常規的兵眾,卻并不包括戰場殺神的重騎兵。
羯軍的前陣輕騎雖然沖進速度更快,但在抵臨那梅花結陣的營壘前時,便遭到了營中強弩狙殺,不得不向側翼游走躲避,而那三百重騎卻不在此列,他們一旦沖進起來,自有山崩地裂之威勢,雖然晉軍箭矢如雨,但在那厚重的人馬甲具防護之下,能夠造成的阻撓效果卻是小之又小!
麻秋親率兩千騎眾緊緊跟隨在前鋒三百重騎所開辟出來的道路中,視線須臾不離越來越近的晉軍中軍令塔,臉上甚至已經流露出幾分癲狂:“謝賊死期,就在今日,就在此地!”
令塔上,謝艾似乎是感受到麻秋那熾熱視線的注視,居然特意從令塔圍欄探出上半身,向下俯瞰并抬手對距離不遠的麻秋擺了擺手,似乎在打招呼。
雙方距離雖然還沒有拉近到能夠看清楚彼此神情,但謝艾的這一動作還是被麻秋看清楚了,那種從容篤定的姿態,更被麻秋視作嚴重挑釁,按捺不住上涌的怒火,大吼道:“殺!殺!誓殺謝賊!”
有重騎開路,羯軍沖進過程極為順暢,而晉軍為了確保羯軍主力被圍堵在大陣中,大量騎兵用于在外攔截,真正留守陣中的游走策應的卻并不多。
謝艾的中軍所在,雖然營壘密結,但對于羯軍戰場上的具裝重騎卻也乏甚有效的制約手段。麻秋所率領的數千輕騎銜尾而上,更是飛快填滿這些營壘之間的空隙,一旦營壘中晉軍士卒有離營而出的舉動,必將遭到這些羯軍游騎狙殺!
眼見目標越來越近,麻秋也是激動得心跳宛若擂鼓,若非周遭親兵眼見主將狀態不對而死命拉扯住馬韁,麻秋甚至都忍不住沖上前陣,要親眼見證謝艾身首異處的一幕!
然而就在羯軍重騎沖到謝艾所在中軍令塔里許距離的時候,沖殺的速度卻突然以肉眼可見的程度降低下來,如果說此前是悍勇奔騰的野牛,那么此刻幾乎在眨眼之間便如陷入泥沼中的老邁水牛。
“沖,沖啊!大功就在眼前,沖!”
麻秋始終瞪大眼關注前方,乍見這一幕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抬手揉了揉眼卻發現前鋒重騎速度降低更厲害,甚至有幾個重騎干脆直接停了下來,且將士神情驚慌,似乎冥冥中有一股莫大力道正施加在他們身上,讓他們難以行動。
如是僵持片刻,前方驀地轟然一響,竟有一名羯軍重騎兵在沒有遭受任何攻擊的情況下,直接摔倒在地!
如此詭異一幕,不要說麻秋自己呆在當場,其他羯卒眼見之后,一時間也都是呆若木雞。隨后不久,羯軍重騎隊伍接連有騎士摔倒,而那些摔倒的騎士們則更是驚恐欲死,一個個倉皇大叫:“有妖異!晉軍有神鬼助力…”
姑且不論他們所叫嚷的神鬼之力是什么,在這數百羯軍重騎人馬癱臥在地、后路羯卒俱都驚悸不定之際,中軍側后已經沖出數百名身穿皮甲的賁士,他們各持犀角打磨的骨刀沖進羯軍重騎癱臥的區域,剖開羯軍身上那厚重甲具,一刀一刀從容不迫的將這些此前還在所向披靡的羯軍重騎一一收割!
“怎會如此?怎會…”
麻秋眼見這一幕,已是驚愕得目眥盡裂,整個人如遭雷殛,陡然從馬上栽落下來,眼眸已是一片茫然,短暫的喪失了神智。周遭羯卒見狀,更沒有精力再去營救那些癱臥在地、引頸待宰的具裝重騎,忙不迭將麻秋拉上馬來,開始收縮陣型,迅速向他們所控制的區域后退去。
羯軍重騎所遭遇不可思議一幕,在羯軍將士們看來乃是妖異之法,以為晉軍已經強大到能驅鬼神為用。但玄機戳破,其實很簡單。
謝艾立志修復古八陣,古遠舊籍或不可追,但年代偏近的事跡自然不會錯過。姑且不論三國諸葛武侯八陣如何,在中朝之際同樣有一位名將曾經將八陣應用到實戰中,那就是早年奉命平滅河西鮮卑禿發樹機能叛亂的馬隆。
在與河西鮮卑作戰中,馬隆巧用磁石設陣,憑此妖異近乎神鬼之力大破河西鮮卑叛軍。如此神奇戰績,在涼州也是廣受傳頌,謝艾本籍涼州,對此自然不會陌生。如今他得執大軍,自然也就巧妙的將此戰法移植到他所復推布設的八陣之中。
他所在中軍令塔,方圓里許之內土層之下密鋪磁石,羯軍人馬重甲沖至此處,自然要被地底磁力抓攝吸引,戰馬沖行一途本就馬力不繼,再受此磁力限制,平地摔倒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不過就算是王師大陣中這些將士們,能夠了解其中細節的也并不多,眼見羯軍重騎兵竟然這么輕松被剿殺,一時間也都自以為得天助力,斗志更加高昂,隨著中軍旗令有序調度,開始猛烈向陣中羯軍發起了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