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蒙川乃是早年鮮卑宇文部的老巢所在,相對于遼邊其他地方,環境是要優越一些。并沒有太過險峻的山嶺,也多有平坦沃土,林野河渠不乏,非常適合漁獵謀生。
如今慕容部并其義從卒眾,大量集結于紫蒙川。但是真正待在營地里的人反而不多,田野凍土已經可見翻耕身影,而更多的人則出沒于山野河澤,樵采漁獵增補給用。
這也是慕容的困擾之一,遼荒實在太過貧瘠,物產匱乏,哪怕他這樣的首領人物,能夠享受到的物質都非常有限,更不要說其他普通民眾。慕容評等短見族人不忍舍去與南國的商貿惠利,其實也是人之常情。
新年之際幾輪用兵,已經消耗掉慕容部為數不多的儲備物資,如果不是在遼西的令支略得增補,加上慕容當機立斷決定投靠羯國、而在幽州得到的一些物貨援助,甚至已經不足維持眾多族眾集聚于此。
對于一個滿懷壯志的人而言,現實的這種困境簡直就是一種折磨。盡管羯國國勢已經岌岌可危,但手指縫里漏出來的一點物資,都能讓整個慕容部大受其惠。
更不要說南國,據說單單完全脫產的職業甲士便達幾十萬之眾,這種強大,某種程度上甚至已經超出了慕容的認知極限。
慕容心心念念想要興筑的龍城,便位于紫蒙川的西南方向,傍山臨水的一處高坡。早年這里已經不乏營建基礎,但被幽州羯軍攻掠此境時盡數破壞,眼下只能從頭再來。
目下雖然已經時入晚春,但此境仍是凍土深厚,并不適宜于大興土木。可是慕容希望在盛夏到來之前,最起碼能夠搭建起一個城池的框架,用以在約定于七月舉行的紫蒙川會盟中彰顯慕容部之強大。
而且,有了這樣一座新城作為統治核心,對于之后迎接中國之大變故,無論是招攬羯國的殘余力量,又或者抵抗或許會有的侵擾,都有極大的意義。
因是慕容嚴令,必須要不計代價的追趕工期,哪怕在遼西令支收取的部落族眾盡數消耗于此,都在所不惜。
除了處理部族日常事務之外,慕容幾乎每天都要親自來此督察工程進度,今天自然也不例外。為了避免遭到那些苦役卒眾的反抗騷擾,慕容凡至龍城巡察,前前后后護從的兵眾最起碼都有千數騎。
龍城所在高崗,舊名已不可查,如今則命名為龍首陂。眼下整個龍首陂上,到處都是密密麻麻、衣衫襤褸、神情麻木的勞役卒眾。周遭山野開采出來的山石巨木也都雜亂的堆在坡下左近,以待取用。
目下的慕容部本部族眾尚且乏于衣食,更加不會優待滿足這些役卒,因是這些苦役們真的是全憑一口氣吊著在勞作,傷寒疾病、累死餓死者數不勝數。而位于龍首陂西側的一處深溝中,已經不知有多少條人命填入其中。
“慢,還是太慢了。有沒有別的法子可以再作追工?南國頻有興筑大事,他們有無巧妙方法可供借鑒?”
在龍首陂上巡望一番之后,眼見到過去這么長的時間,甚至連基本得城池地基都還沒能完工,這樣的進度,自然令慕容大感不滿,于是便向左近隨員征求意見。
真正負責龍城督建事宜的,乃是右北平陽鶩。慕容部這些年招攬的中朝士流雖然不少,但真正全族投靠而來的,數量卻也不多,隨著渤海封氏被滅族之后,北平陽氏已經是慕容部內屈指可數的士流門戶。
不同于渤海封氏的高調,北平陽氏在遼地并不怎么顯山露水,但自從慕容時期,陽鶩的父親陽耽便追隨任事,深得慕容的信賴倚重。
到如今,北平陽氏在遼地也是根深葉茂,影響極大。如陽鶩舊年便擔任執法司隸,而慕容在受封燕王之后,又將之任命為燕王府左長史,諸多事務一應付之,可謂信重有加。
聽到主上發問,陽鶩上前一步垂首道:“南國有無巧技尚未可知,但目下工期困擾最深便是土層凍結深厚,堅逾頑石,若能緩施月余,則能順暢得多。”
陽鶩這么說也并不是在推諉責任,目下龍首陂上用工雖然不少,但連最基本的工具都有些匱乏。土層淺挖之后,便凍得無從鑿掘,甚至需要大鍋沸水澆下釋凍。如此不獨大費周折,對人力物力的虛耗也更加巨大。
“緩施月余?不妨就此罷工可好?生民就此席地,外敵侵擾來時血肉當之?”
聽到陽鶩這句廢話,慕容臉色登時一沉,眼見主上動了真怒,陽鶩等人連忙下叩請罪。
雖然心中不悅,但慕容在稍作發泄后,還是彎腰拉起了陽鶩。
他自有倚重其人之處,部族微小時,尚可憑著躬身勤勉并親眾幫扶,可是強大如慕容部,事務自是千頭萬緒、繁雜異常,想要得于從容梳理,只能求訴于章制。而這方面便遠非部族勇士能夠勝任,只能倚重陽鶩這些士流良才。
包括整個龍城的規劃結構,甚至都是陽鶩已故的堂兄陽裕完成。而眼前的統籌營建,如果沒有陽鶩的坐鎮統籌,也根本就無從展開。
“目下我國看似銳勢,但也諸多困擾讓人不能安心。孤難免心煩,偶作厲態,也請長史不要怨我。”
慕容態度復又變得和藹起來,陽鶩則連忙再拜言是不敢。
他是真的不敢,且不說慕容舊年順水推舟、族滅封氏的狠辣,就在不久之前,陽鶩還親眼見證,慕容仁兵敗被擒后是遭受了怎樣的折磨才慘死,自然深知慕容這看似寬宏的皮囊里包藏著的,是比凍土還要堅冷的心腸。
慕容不再言及筑城事務,他示意陽鶩跟隨上來,漫步行走片刻,他才長嘆一聲,轉身望向陽鶩:“南國是我國舊年宗主,如今又是銳盛大勢,于情于理,孤于此際轉投羯主,總是難免使人非議…”
聽到慕容講起如此敏感話題,陽鶩已覺心驚肉跳,不知該要如何表態回應,索性垂首閉口不言。
“南國沈維周數年來如何薄我,長史自然也是有見。即便拋開我個人榮辱不提,遼地幾十萬寒苦族眾并流人士庶生死禍福,俱都系我一身。生民托命于我,我又怎么能窮逞私欲。這一點苦心,即便旁人不明,長史應該知我?”
感受到慕容逼人視線的注視,陽鶩不敢再沉默以對,只能開口道:“大王心意良苦,臣等自然深知。南國縱是勢大,于我邊中苦寒助益乏甚,追前及后、審時度勢,若無大王苦心庇護,余等劫余流亡,安有寸土安樂可享…”
雖然陽鶩回答的態度恭謹有加,但慕容仍是有些不滿,沒有從其人口中聽到對自己投羯的附和評價。可見在其人心目中,同樣不怎么認可他的選擇。
換了旁人,自然不值得慕容如此耐心說服,但且不說陽鶩本身才力便是他不可或缺的助力,單單目下陽氏已經可以說是遼邊流人領袖,如果不能得到陽鶩真心認可的配合,他也很難從容控御那數量眾多的晉人亡戶。
“羯主石季龍曾與臣下有論,言是無論南人窮攻如何,即便失于天下,其人尚可退王河朔,而麾下士庶之眾,若是不能依附雄主,流落南人手中,還能再有尊榮勢位可守?亡國之余,節義俱失,敢望人會以禮相待?可笑!”
講到這里,慕容上前一步,拉住陽鶩的手,不乏真摯道:“我與士秋,言則主從,實則良友。所謂庇護,其實也是經年的互扶。今次背晉入趙,常人尚且可見不是良選,我難道不知?南國大勢定勝,并不需我遼邊旗鼓聲援。而我卻能趁于羯國危困,得于求索更多,補益邊荒。說到底,是為我遼邊苦眾謀福,并不只一人尊榮與否。”
慕容突然如此感性的表達,讓陽鶩頗有猝不及防之感,只能作滿臉惶恐感恩狀。
慕容拉著陽鶩,轉身望向西方,又是一聲長嘆:“遼邊絕非士流安養良在,舊年我與士秋等,自也不乏相約共進中國大愿。但如今南國王業蒸騰凌人,舊年這約進大愿,已經成了逆亂之謀,思之痛心,更有不甘,此心士秋是否與我相近?”
陽鶩聽到這里,也真是由衷的點頭。他家幾代人耕耘遼荒,追從慕容氏,的確可以說遼邊是其功業所在,內心而言,又何嘗不希望主上能夠爭雄于中國,也讓這些追從者水漲船高,成其勢力。
但是大勢不遂人愿,南國的壯興也讓他們這些遼邊流亡士人陷入了情理兩難。一方面欣喜于故國之復興,另一方面則是失落于雄心之失勢。他們出身于中國,更知中國一旦崛起雄主,絕非慕容這種邊豪能作力爭。
慕容投羯,私心以論,是罔顧他們這些流亡士人的情懷。實際看來,在某種程度上也斷絕了他們重歸故國的道路。沒有了那種允進允退的從容,將家業前程俱系遼邊,這是非常不明智的謀身策略。
而且南國一旦將慕容部視為逆亂賊眾,作為下一個要攻伐的目標。他們就算滿腔忠義追隨慕容保全遼邊,君臣之間還能否全無間隙隔閡?
目下羯主石虎正在大肆施虐于那些國中河北士流,諸多殘暴就連他們遼邊都有聞。一旦未來慕容部作為敵國直面南國之后,他們這些人或許也要步上那些河北士流的舊路,生死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