館院斗勇成風,但無論再怎么熱鬧,終究只是學童游戲罷了。而真正的戰爭,又較之他們想象中要殘酷百倍有余。
三月下旬,去年秋日開始的陜北戰事暫告段落,與此同時,戰報種種也都呈送行臺。
此役,行臺投用兵力包括有老牌的勁旅弘武軍、關西精銳新組鎮武軍以及關隴并河東軍府將士,另有數量不菲的氐、羌等胡部義從,如是累加,達七萬之巨。
當然由于這一次作戰乃是被動應敵,加上陜北所在荒治年久,乏于現成可用的關塞防線,為了避免這些南來塞胡流竄入境、肆虐為患,陜北各境域不得不備置重兵構架防線,因是真正投用正面戰場、可以靈活反擊殺敵的兵力便銳減,尚不足三萬之眾。
此一役戰果可謂輝煌,共剿殺斬首南侵之塞胡合近兩萬之數,其中甚至還包括鐵弗劉務桓這樣的塞胡酋長人物。
而較之斬首意義更加重大的,則是王師在擊潰南侵塞胡之后,更銜尾追擊,再取河套之河南地并兵復朔方、五原等塞上故郡,兵鋒所指,幾近陰山。
當然這只是對外公開的戰報情況,作為此役前線督將,蕭元東另有戰報細則入送行臺,所述便要更加細致翔實得多。
此番南侵之塞胡,以匈奴鐵弗、高車、丁零等胡部為主體,總兵力約在萬數之眾,另有套區河南包括上郡、西河等各邊胡部也趁此作亂,王師真正迎戰的敵人,大約數在三萬之間。
而這將近兩萬的斬首數目,真正屬于南侵之塞胡的約莫在四五千之間,其余更多,則主要還是陜北本土那些不安分的雜胡隱患。
有此情況,其實也在情理之中,目下的塞胡,并不屬于特別強勢的力量。特別漢趙劉氏作亂于中朝之際,已經收取了塞上一部分胡虜力量為用,而其他的塞胡力量,要么本身勢力微小,不敢輕涉中國,要么牧地偏遠,少知中國事情。
比如作為南侵主力的匈奴鐵弗部,在匈奴之中本也不是大勢部族,較之久為匈奴王族的屠各部更是差之遠甚。
這一次塞胡南來,主要是因為羯主石虎的鼓動誘惑,將套區河南之地許于塞胡,再加上塞上的氣候等生存環境越發惡劣,這些塞胡也有再擇棲息之地的需求。
但就算是如此,真正敢將這想法付諸實現的胡虜也不多。而且就算是那些斗膽南來者,心中也是多存遲疑。當他們抵達河南地,兼并當地已有的雜胡部族過程非常順利,幾乎沒有阻礙,這才又賊心壯大,繼續南來。
蕭元東所率弘武軍,率先在陜北迎戰塞胡的聯軍,一役便攻殺斬首塞胡兩千余眾。如此傷亡數目,在動輒數萬乃至數十萬大軍會戰的諸夏故地,自然算不上是什么。但對于那些窮困年久的塞胡而言,則已經算是一個大部族所有能戰之眾。
經此慘敗之后,南侵的塞胡主力便回撤河南,不敢再繼續前進。之后關西鎮武軍北上擔當正面應敵,蕭元東則自率弘武軍轉攻因塞胡南來而蠢蠢欲動的西河郡匈奴劉昌明,將劉昌明所部盡數擊潰,潰眾走散于并州。
之后雙方于陜北對峙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期間南侵的塞胡也曾試圖化整為零,繞過王師防線游擊于關中腹地,但多在北地等境域便被駐守當地的府兵所驅逐。
久勞無功,資糧匱乏,到了這一階段,南侵的塞胡其實已經無以為繼,因是便有了回撤的跡象。
但蕭元東卻明白,只要賊眾仍存,便會賊心不死,塞胡這一次南侵,僅僅只是一次嘗試性的出兵,若任由這些已經對陜北局勢有所了解的塞胡退回塞上,之后的侵略之舉自會陸續而來,陜北也將永無寧日。
所以接下來,便是王師反擊的時刻,沿秦直道一路北行,直至兵抵朔方、九原等故址。
但老實說,這一次的反擊戰果并不漂亮,一則是王師對于塞邊情形多有陌生,遠不及常年活動于此的塞胡熟悉地邊局勢,特別王師反攻的時間選錯了,正是塞上最為酷寒之際。
塞胡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雖然也是艱苦,但畢竟也有了一定的適應力,而王師卻乏于這方面的準備,更兼補給線拉長,也讓后補乏力,兵士大量凍傷乃至于凍死。
因是在這一次的追擊過程中,除了習慣于艱苦作戰的弘武軍之外,其他幾路人馬幾乎沒有給敵軍造成有效的殺傷。
特別當蕭元東率眾抵達朔方、九原等地之后,發現地域早已經荒廢多年,根本難以憑此形成有效鎮戍。因是也只能樹碑為界,標示塞上諸胡敢越此境者殺無赦,之后便引部退回了河南地,就地休整。
而在這個過程中,值得一說的則是河東軍府薛濤不幸戰死塞外,也成為北伐用事以來,為數不多戰場犧牲的高級督將。
薛濤的死,既是一場意外,也是一個疏忽。當時蕭元東所部弘武軍自九原而過,剛剛抄了鐵弗部族地老巢,并好不容易追蹤到鐵弗殘部流竄軌跡,因是傳令駐守于河南幾路人馬渡河包抄設阻,打算全殲鐵弗部這南侵主犯。
薛濤所部河東府兵,自在征調之列,于是自套區向東北而動。而在沿途發現鐵弗殘部蹤跡之后,薛濤卻并沒有按照原定計劃就地設阻,而是選擇了主動的出擊。
雙方鏖戰過程中,突然東路出現一部拓拔代國騎兵,與鐵弗部眾合力進攻河東府兵,是役,河東府兵三千余眾一戰盡沒,將主薛濤同樣死戰當場。而此戰也成了陜北這場戰役,王師單場戰斗損失最大的一場。
在傳回的戰報中,蕭元東也詳細論述此戰。這一場戰斗雖然直接原因是薛濤的輕敵冒進,但在當時意圖全殲鐵弗部也是王師各部所達成的共識,且塞邊地勢遼闊,極易迷途,王師的指揮系統在這樣的環境中,其實是非常滯后。
薛濤當時決定出擊雖有冒進之嫌,但若當時不攻,則極有可能再次失去鐵弗部的蹤跡。而此戰也反應出王師對于塞胡各部族之間的關系認識仍然不夠深刻,他們此前根本沒有意識到拓拔代國會出兵干涉王師針對鐵弗部的圍殺,也因此沒有足夠的準備。
如果不是代國突然出兵干涉,薛濤那次阻敵即便不能得于全勝,也能阻止鐵弗部的潰逃,給后路弘武軍爭取追敵的時間。
當然,薛濤的死也不是沒有價值,最起碼給逃竄的鐵弗部造成了一定的阻撓,使后路的弘武軍得于在后續成功狙殺羯主石虎所冊封的匈奴左賢王劉務桓,至于其他鐵弗殘部,則被鮮卑代國順勢包庇下來。
“塞邊諸情,殊異華夏。雖賊胡之眾傖寒簡陋,不足為患,然此邊地理、天時實為習戰邊塞日淺之王師大患。末將斗膽誡議,無久習之部伍,無通暢之輜途,尚不宜大用塞邊…”
戰報末尾,蕭元東檢討過失之余,也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在行臺,素來都是以無畏浪戰而著名,否則也難頻有殊功加身。但就連蕭元東這樣的性格都這么說了,也足見塞上這一新的戰場,對眼下的王師而言的確是有現實的諸多刁難。
沈哲子在批閱完蕭元東的戰報之后,心中倒也沒有太大的波瀾。其實這一次的陜北作戰,從策劃之初便不乏勉強,更直接導致了黃河下游碻磝這一要塞的失守,雖然之后局勢又轉劣為優,但這當中的兇險如今思來也讓人頗感后怕。
對于蕭元東所提出的意見,沈哲子是比較贊同。強漢威邊滅遠誠是可羨,但那是建立在漢初七十年的休養生息基礎上,哪怕漢高祖得國之后大征匈奴,都要遭受平城之厄。
雖然目下的塞胡各部勢力遠遜于當年勢大一時的匈奴,可行臺目下的處境也差之漢祖當時遠甚,甚至連最基本的南北一統都還沒有做到。在當下這種情況下便想威懾邊遠,本就不乏幻想。
陜北此役,能夠達成當下這種局面,已經令沈哲子頗感滿意。成功阻擊塞胡的南來,并成功收復朔方、五原等秦漢故郡,雖然僅僅只是形式上,但也不得不說,這一次的陜北保衛包括后繼的反擊,的確是取得了可稱輝煌的成功。經此一戰后,塞胡大受重創,陜北數年之內可以無患。
特別是在當下這種大戰即將展開的情況下,行臺用實際的戰果向世道彰顯其強大,不獨獨能夠討伐內亂,更能夠威殺邊賊,這對人心之整合與鼓舞,意義重大。
至于蕭元東內錄細節種種,包括薛濤戰死之功過如何,沈哲子都不打算公布于外。當下的世道,需要的是振奮、振奮、再振奮!在這樣的形勢下,什么樣的異聲都不該有。
勇戰捐軀,便是人間英雄!入葬誥園,哀榮盛大,都是應有之義。而那些更入細微的審辨,且留后代于盛世作磨牙之論。
在行臺接到陜西戰報之后,很快批復抵邊,告令陜北各路人馬,除留戍套區河南鎮守邊邑之必備人馬之外,余者如弘武、鎮武等各路悉入西河郡進行休整,待命配合王師之河北戰事,隨時入攻并州。
至于鮮卑代國干涉王師殺敵之仇,則暫且按下不論。代主什翼犍雖然狼子野心,但當下其存在還是給羯國帶來極大困擾,待攻滅羯國之后,又豈容索頭猖獗日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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