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石涉歸內心里,對于功勞與否并不甚看重,或者說已經過了追求功勞的階段,就算能夠將襄國城完好無損的保護下來,能夠得到的實際犒勞其實也有限得很,畢竟他本身便是國中元勛兼羯族耆老,名爵方面也是崇高,很難再有追加。
至于主上石虎對他們這些元老的忌憚,也并不會因為襄國一戰如何而有所改變,之所以石涉歸等人還要盡力于此,更多還是但求無過。
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在當中就全無機會,尋常功事對他們這些元老而言自然只是可有可無的點綴,但若是擁從扶立則又不然!
石涉歸眼下也想清楚,他此前受于博陵公石遵鼓動去誅殺王朗,其實是將黑鍋甩在王朗這個統率禁衛的領軍將軍頭上。因為死無對證,事后主上追究起來,太子石邃所需要承擔的罪責便有可能消弭到最低。
想明白了這一點之后,石涉歸也不得不感慨博陵公這個主上的嫡少子并不簡單,就連他在當時也只是自喜于再得權柄,而沒有深想到這一層。
不過眼下再想起來,就算王朗的死能夠為太子分擔相當一部分的責任,但襄國此亂實在是太嚴重,而且太子又失主上所意年久,經此之后,還能保住嗣位的可能近乎于無。
博陵公的機敏與禮敬都給石涉歸留下了極好的印象,更因心知自己若想得于徹底翻身,則必須要在之后儲位爭奪這種影響深遠的暗潮中有所建樹才有可能。
雖然石涉歸并不覺得博陵公有太大的機會,畢竟有太子前跡,主上對于這個與太子一母所出的少子會否遷怒還在兩可,博陵公順序得立的可能也不大。
但石涉歸也并沒有太多的選擇,主上其他英壯之子歷事年久,也早已經各有班底,他這樣一個元老人物就算主動求靠過去,對方未必會接納,而主上也未必就會樂見。
借著今次守城定亂,他們已經與博陵公搭上這樣一條線,若能眾口一聲的為博陵公稍作飾美,是有可能保下博陵公免于太子的牽連。之后即便儲位無望,博陵公也能上眷不失,更因這一次表現尚可,或許得到真正外用。至于他們這些人,便可成為博陵公的嫡系心腹,順勢組建起一股新的力量。
羯國這些貴胄們,兇惡之余,也都不乏狡黠,聽到石涉歸這么一說,稍作回味之后便有了然,于是便紛紛點頭,附和此聲。他們雖然各自困境不同,但也都不排斥能夠與一位皇子藩親達成一種默契和情誼。
不過這都是之后需要考慮的事情,眼下襄國危機還沒有徹底結束。
隨著天色越來越黑,石涉歸又舉步向宮城下的夜幕眺望,沉吟道:“看來城下賊眾與此前宮內敵軍并非一路,否則敵軍不會如此輕去啊。那么今夜請諸位各自勉力一戰,先破宮外亂匪,之后再引部出城,殲敵在野。雖然都邑今次禍損難免,但是咱們能夠勇而定亂,回挽損失,也可稱是無負國恩了。”
眾人聞言后,又都笑語點頭,雖然共事不久,但石涉歸憑其老練經驗與眼光判斷,再加上此老早前便不乏譽望功勛,很快便也豎起了威望。
“亂匪只是小擾,那一路晉軍雖然人眾不多,但卻不可小覷。原本還打算夜中再消滅亂賊,既然晉軍已經撤離宮苑,眼下便可出攻亂匪,從速定亂,還可有半夜時間略作休整,待到天明,即刻追擊敵軍!”
聽到石涉歸這么說,眾人又都紛紛起身請戰,他們各自心里也是窩了一團邪火亟待發泄,而且這段時間對峙下來,對于城外亂眾們底細也有了然,除了藏匿在當中一些精壯悍卒之外,其實整體實力馬馬虎虎,哪怕夜中出擊,危險也并不太大。
得于各家擁從,石涉歸心情更加歡悅,也是老夫聊發少年狂,揮拳說道:“眾皆渴戰,軍心可用,那就一同出擊,讓這些傖野卒眾知道作亂國中是何下場!”
眾人聞言,齊齊應諾,之后便各歸部伍整編卒眾,摩拳擦掌準備大殺一通。
夜色漸深,混亂了一個晚上并白天的襄國城終于又恢復了幾絲靜謐。雖然宮城內各路人馬都在整裝待戰,但他們自然也不會沒有經驗的大作喧嘩以至于讓城外亂民有了警惕。
這就是有經驗和沒有經驗的區別,特別是在一些細節方面,沒有經歷過真正的行伍搭配與訓練,是很難兼顧到如此細致的。
而在各軍備戰的時候,石涉歸也不忘派出幾批斥候始終跟隨觀望那一路晉軍動向,雖然晉軍逐殺斥候太兇猛,他們也不敢過于靠近,但百數車駕、數千宮人隨行的龐大隊伍,在此夜中也是無從掩飾,正浩浩蕩蕩往襄國城西南郊野行去。
半個時辰之后,宮城內各家部曲私兵已經整裝完畢,隨著一聲雄渾鼓響,建德宮城頭陡然火光大亮,諸多粗大火柱組成一條猙獰雄壯的火龍,霎時間將宮下一片區域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
與此同時,建德宮一應宮門、側門俱都洞開,露出門內早已經整裝列陣、器械猙獰的各家私軍。而在各軍之后,石涉歸略感蒼老干澀的聲音也響了起來:“舉火殺人,人生大樂!此番出擊,若不能從速大破賊眾,無復歸來!”
雖然被冷置日久,石涉歸舊年也曾督掌大軍,原本此類攻殺亂民的戰事也不至于令他如此激動。但之所以刻意表現的如此豪邁,則是因為他那位預定的少主博陵公石遵也在場觀望。石遵乃是他特意派人請來,也是想趁此向石遵展示一下他老而彌壯的豪邁。
“殿下請于此中稍待,軍士出擊,轉踵必攜賊眾首級凱旋!”
待到各軍依令出動,石涉歸才又微笑著走向石遵。
而石遵此刻臉上也是激動難掩,在此之前,他于一眾兄弟當中并不算出色,特別是還有太子石邃這樣一個嫡長兄的存在徹底掩蓋住了他的行跡,就連主上石虎對這個嫡少子都每有忽視。在這種情況下,石遵自然也就難得有這樣督陣觀戰的機會。
“可惜此夜無月,否則當勝覽我國壯士大破賊徒的雄壯!”
石遵有些遺憾的抬頭望了望黝黑天幕,他就算心機深沉一些,也難免少年心性,對于此一類的經歷已經是期待許久。可惜家門惡兄當頭,也讓他不敢過分彰顯自己以求主上授用。
建德宮外如此大張旗鼓,已經退行至襄水近畔的那些亂民們自然也受驚擾,雖然有著夜色籠罩難窺全貌,但也可見營火搖擺、人聲雜亂,可見已是惶恐到極點。
由于城西馬營為晉軍所破,而宮苑中也并無足量備馬,所以今次出戰各家部曲大多步卒。但即便如此,此刻也是氣勢高昂,從建德宮到襄水河畔數里的距離,很快便行程過半。
而前鋒銳士已經可以借著火光照耀看清楚對面營伍之慌亂,自然勝算更加篤定,一個個縱聲大笑起來,一掃日間被圍堵窮攻的頹喪之氣。
然而正在這時候,襄水西境突然狂風驟起,準確的說是騎士陡沖、裹挾狂風,貼著襄水河邊,如一柄利刃直接扎向距離襄水已經不遠的羯國軍陣。
“王師奮武沈云在此,誰能害我袍澤!”
去而復返的沈云一騎當先,人還未至,聲已先達,而比聲音更快的,則是其馬鞍上所掛著的一捆投矛,其中兩根短矛已經是脫手而出,飛矢貫空、同時貫穿兩名仍在向南奔行的羯軍戰卒!
其身后奮武騎士們同樣依法而攻,他們這些投矛都是倉促打制以補箭矢的匱乏,削竹為鋒,而為了增加重量,內里都塞著金玉重物,如此拋射而出,飛快投殺一片!
“怎么是晉軍?”
“晉軍又回來了!”
原本氣勢如虹出擊的羯軍,因此變數,氣勢陡然被打斷,多數人都感無所適從,要知道他們此行出擊的對手可是襄水對岸的那些亂民,卻沒想到情報中已經撤離的晉軍竟然復又殺回!
何止羯軍想不到,就連沈云自己都沒想到,如果不是抓住幾個羯軍斥候舌頭,他也根本不知徐無病等人居然在襄國城內營造出如此聲勢。若是提前一步知曉,他還真不會這么輕松撤離,畢竟羯國這座皇宮還有近乎一半區域沒有拆解糟蹋呢。
之后沈云便吩咐其余奮武將士繼續押運人貨隊伍夜行,他則率領兩百奮武軍再次沖回襄國城,一路飛馳,還要超過羯軍外探回報的斥候抵達戰場。
奮武軍回援人眾雖然不多,但卻勝在出其不意,況且輕騎沖殺這些號令終究不能統一的羯國貴胄私軍們,當者無不披靡。至于還未遭受沖擊的那些羯軍,這會兒也是驚慌失措,紛紛倒頭便向宮門還未合攏的建德宮逃去。
至于臨行前石涉歸所言不能破敵、無復歸來,那只是一句屁話罷了,老家伙自己又不出戰,正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奮武兩百輕騎,沿著襄水河邊沖行幾個來回,此刻建德宮外即便還有羯卒,也都根本不成陣勢,正竭力向四野逃竄。
“徐無病是否還在?即刻率部歸伍,隨我殺賊!”
聽到將主沈云于對岸的呼喊聲,原本已經做好最壞打算的兵尉徐無病繃著的一口氣終于松了出來,他很擔心因為交流的不暢致使此前的好局面白白錯失掉。
他登上此前羯國領軍王朗觀望城南局面的望臺,俯瞰及下,大聲喊道:“援軍已達,河北諸義還敢追從一戰?”
此刻這些民眾中,如劉度等人本來已有萬念俱灰的絕望感,卻在大禍臨頭的前一刻陡然又看到希望之光,此刻也是激動得無以復加,竭斯底里咆哮道:“河北義士,豈懼一戰!天不絕我,正宜殺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