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對冀南鄉豪的打擊,以平原豪宗蔣氏的覆滅為起點,之后很快便漫及王師目下所占領的整個冀南。
在這個過程中,王師可以說是全無保留,捐輸錢糧僅僅只是各鄉豪門戶得以保全的一個基礎。
由于沈牧也并沒有規定各家該要繳納多少才能免禍,但因為有手中所掌握的籍薄作為一個威脅的手段,所以基本上各鄉豪門戶心中也清楚,他們此前向羯國大軍捐輸多少便是一個標準,如果離此太遠,那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但實際上,這些冀南鄉戶們的憂困也是實實在在的。
他們此前受于羯國統治,此境決不可稱為安治樂土,生活本就艱辛,還要負擔羯國加派種種苛捐雜役,暫且不論今次準備大軍南下資用的征派,單單耗時數年之久才營建成的那一條興國渠,便可以說是凝聚冀南鄉徒血淚的一條水道。
他們這些地方鄉豪,無論此前還是當下,也僅僅只是堪堪能夠維持罷了。除了如平原蔣氏因為能夠稍得仗勢、家中才算有所積存之外,其他大部分鄉豪門戶,單單此前羯國用兵便榨干了他們家門儲蓄,還要等到秋糧入庫才能得續生計。
所以,想要讓他們再如此前供給羯軍一般給王師提供給養,能夠做到的人家寥寥無幾。這并不是在哭窮或者拖延,而是實情的確如此。
但之后王師征調,卻不跟他們講這些道理。除了那滿門夷除的平原蔣氏之外,王師雖然沒有再造更多殺戮,但許多人家因為捐輸不力,俱都被叩開塢壁,全家入監。
哪怕是許多人家泣血乞叩,只求暫緩幾日、待到秋糧入倉,一定補足缺額,仍然難免破家之禍。因是整個冀南境域之中,可謂是哀嚎遍野,民不聊生。而王師一時間在冀南也多負暴虐之名,風評與羯軍都相差無幾。
沈牧對此無動于衷,只是按部就班安排各項軍務,對于所謂的民怨沸騰置若罔聞。他不屑于為自己這種被人指罵為暴虐的行為尋找什么說辭借口,但他眼下所為,的的確確是最有利于當下局面的選擇。
一方面晉軍在河北并不如在河南作戰那樣,有著深厚的鄉土營建基礎并各地軍府、鄉勇配合作戰這些主場優勢。客軍作戰,自然要將所有潛在的威脅、不利的因素削弱到最低,才能確保勝算。
至于冀南鄉境之中這些各據一方的豪強們,他們就是不受控制的隱患,指望他們一條心的跟隨王師、協同作戰,共抗羯國大軍,那是做夢。他們只會自保觀望,尋機下注,以求無論勝負如何,都能保全下來。
即便拋開王師軍事方面的需求不談,單單是為了冀南當地生民,王師當下行徑其實也是好壞參半。對于那些地表鄉豪門戶而言,王師的確是咄咄逼人,氣盛姿態令人憎惡。但冀南除了他們這些鄉豪門戶,還不乏郊野之間諸多無力自保的游食寒傖。
羯國本就諸用不豐,圖南一事因為石宣擅自出兵、乏于配合的緣故而不得不以夭折收場,可想之后處境將更加艱難。眼下正是秋收在即,哪怕不以勝負為論,單單為了爭搶冀南即將入庫的秋糧,石虎也必然是要率軍大舉南來,迎戰王師還是其次,擄掠地方當先。
屆時整個冀南,將會是一片亂戰的情況。王師能夠保障自身戰線扎實,那些地方鄉豪或許也可以在這動蕩時節各據堅堡與羯軍稍作談判,但流散在郊野中那些游食之眾,在這場亂戰中絕無幸免的道理!
王師目下雖是橫征暴斂,但主要針對的目標還是那些地方上的豪強門戶,對于流散郊野、居無定所的那些游食民眾,主要還是以招撫為主。
而且招撫的力度不可謂不小,因為冀南接下來的這個冬天艱難可想而知,若還任由他們散逸于郊野,也將要餓死凍死,能夠熬過凜冬的可謂少之又少。
至于那些地方豪強因此遭殃,這是他們必須要付出的代價。而且他們也并非走投無路,事實上在王師不斷加重威逼力度的同時,已經有鄉宗人家見機得早,選擇了一條沈牧留給他們的活路,那就是不再蝸居自保于鄉境,而是主動開門,散出部曲,并且依靠自身的鄉望影響,幫助王師招撫安置各邊游食。
對于此一類識趣的人家,沈牧非但不會繼續為難打壓,而且還給了他們各自不低的待遇,授以臨時的屯田校尉、流民護軍等職銜,并一再表示,只要他們盡職盡責,稍后行臺述功,絕不會隱沒他們該有的一份功績。
至于那些自守抵觸之心仍然熾熱的人家,沈牧自然不會客氣,基本的操作便是叩破塢壁、族眾盡數收為囚徒苦役,讓他們為自己的選擇付出應有的代價。冀南當下已經無需這些適亂而生的塢壁豪強,未來則更加不需要。
王師跨河入境之后,便一直在大力肅清地方,真正大規模的戰斗,反而沒有發生幾場。甚至就連原本返回樂陵的羯國將領劉高,因為久攻厭次無果,再加上王師各路增援,不得不退出樂陵,向更后方的渤海轉移。
但冀南王師的平靜,并不意味著整個河北境域中都是喑聲無事,相反,各方都熱鬧得很,特別是石宣北逃這一路,可謂是精彩紛呈。
石宣在碻磝大敗,之后于臨清附近收撿幾千殘卒,而后由于畏懼過河的王師,不得不繼續向北逃竄。碻磝一戰的結果,還未完全在河北擴散開,因此石宣這逃竄途中,還會不時遇到河北各邊繼續向平原、清河等地開拔會師的軍隊。
這些軍隊規模也都不等,少則數百,多則幾千。對于那些勢力不弱、規模不小的隊伍,眼下的石宣自然不敢觸犯,但是那些小股的部隊,一旦遇上便絕不放過,直接征發并入自己的殘軍中。
所以在北逃的途中,石宣的隊伍規模也逐漸擴大,逃過東武城之后,軍眾規模已經超過萬人。軍眾數量雖然得以擴增,但戰斗力卻并沒有因此漲上多少,這些沿途兼并的部伍,旗號本就駁雜不一,而且也算不上是什么精兵之選,無非各郡縣征調的鄉勇、義從,主要承擔役用、雜勞如修繕營地,運送械杖、打掃戰場之類。
若是往年,掌握冀南精兵的石宣對于此類雜卒根本就看不上眼,可他眼下正是新敗惶恐,渴于力助,再加上心里也有一個想法,用這些雜卒暫充部伍、可以讓他此戰落敗后的損失看起來小一些,所以也就不問優劣,俱都征用了。
但隨著隊伍規模壯大起來,另有一個此前還不太重要的問題就凸顯出來了,那就是軍隊所需要的給養。原本石宣在逃離臨清之際,是帶走了一部分臨清所儲存的物貨,但是沿途消耗已經所剩無幾,到如今再添這么多兵眾,根本走不到石虎目下所在的信都只怕就要因缺糧而崩潰。
羯國今次發動郡國儲蓄并兵丁籌謀南掠,沿途各處郡縣仍能存留的糧草也都數量稀少,根本不能供養這萬數的過境大軍。于是石宣不得不折道而行,自東武城轉向西面的廣宗。
廣宗在羯國,可以說是一個比較特殊的存在,此境早年被獨辟出來,用于安置河北乞活軍的殘部。
乞活軍兵驕將悍,又非常的抱團,哪怕是羯國勢大時期的先主石勒,對于乞活殘部也頗感頭疼,如石堪、石朗之類俱都是出身乞活軍的悍將,都被石勒認為假子以示恩寵,但石勒骨子里對乞活軍也是不敢盡信的,因是劃出廣宗一地供乞活殘部屯墾休養。而廣宗周圍,又放置著林胡、丁零之類的胡部義從,將乞活殘軍圍在其中。
之后羯國一場內訌,國勢更加虛弱,以至于石虎漸有無兵可用的困境,于是便又將廣宗的乞活軍給征發武裝起來,交由李農等乞活軍后起之秀統率,成為目下羯國頗為強大的一股軍事力量。
如今乞活軍雖然已經被調離了廣宗,但是他們的家眷卻還留在此境,經營著乞活軍過往這些年在廣宗經營的屯墾田地。
此前羯國征用各方,以示對乞活軍優待,石虎特令繞開廣宗不作征取。所以說目下周邊郡縣如果說還有哪個地方可以收取足夠給用,那就是廣宗了。
石宣眼下瘋狗入窮巷,況且本身心里面也不大看得起乞活軍那群寒傖兇徒,于是便氣勢洶洶殺奔廣宗,準備打一場秋風再走。
但也不得不說,乞活軍這群從最艱辛的環境中磨礪出來的悍卒們的確名不虛傳,雖然大部青壯已經被調走,但廣宗這個大本營本身便被他們經營得鐵桶一般。
石宣率部而來,竟然被直接拒納于外,而當他流露出要強攻意圖的時候,廣宗城內更是婦孺老幼齊齊上城抵抗,一番攻守下來,反而是石宣這群烏合之眾落在了下風。
正當石宣被困在廣宗城不得進入之際,晉軍奮武軍兩千余名輕騎卻自后方追趕而至,一番沖殺下,石宣力不能敵,大軍潰敗,不得不繼續向西逃亡。
而當奮武軍與羯軍在城下激戰的時候,城頭上的乞活軍家眷們始終冷眼旁觀,不作插手,仿佛城外交戰雙方俱與他們無關,更不因王師大敗羯軍而有什么歡喜。
身入絕境,故名乞活,對于這些浩劫之下的劫余之眾而言,什么家國大義,俱都不值一提,羯國也罷,晉國也罷,他們不為任何一方而戰,只是為了求活!
王師殺潰石宣所部羯軍之后,沈云再聽隨軍的張坦講述廣宗淵源之后,心中也是頗有感觸,并沒有試圖與城內乞活家眷接觸,只是讓人將一部分沿途和當下此戰征繳而不便攜帶奔行追敵的物械堆放在城外,算作贈送,而后在城外休養一夜,天明之后,繼續率軍追擊石宣殘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