碻磝津的大營中,占領此處的羯軍們正在忙碌的拆卸各種營防設施而后重新布置,特別是將原本面向河面的一些工事幾乎整體遷移到南面來。
雖然在羯軍攻入大營之前,晉軍守卒們已經將一些重要的殺器予以破壞、難再投用,但一些材料還是留了下來,即便不能裝修恢復,也能拆組另作用途。
而且哪怕包括最桀驁狂妄的羯軍悍將,也不得不承認單就結寨據守方面,晉軍的水平實在遠遠勝過了他們。碻磝水營雖然最終失守,但營防上并沒有什么問題,反而晉軍那區區幾千守卒恃此重防,在極短的時間內便消滅了超過他們倍數的羯軍兵力,殺伐之盛令人心悸。
羯軍想要牢牢守住碻磝,便也想盡最大可能將晉軍營防之力化作己用,一些看起來頗具匠心的設施,甚至都要讓部伍中隨行的工匠將構造圖紙繪下才小心翼翼拆除。
可見莽撞沖動之類,那也是相對而言,面對即將到來的晉軍強敵,為了自身性命而計,這些羯卒們也都是分外的小心。
羯軍之前在進攻中損失慘重,之后又有一部分或是臨陣潰逃、或是被河流沖到下游的兵卒返回,眼下還有兩萬多人的兵力。但這些軍隊駐扎在碻磝水營中,仍然顯得有些不夠充實。
碻磝津是這一段黃河勾連南北水域的一個集匯點,除了眾多倉邸設施之外,還有許多配套的水埭、碼頭之類,規模很宏大。
這也是為何羯軍一旦靠岸,營中的晉軍便難以固守頑抗的原因之一,營區實在是太大了,而且各個營舍之間本身都是聯通的,并沒有什么堅牢頑強的阻隔。一旦沒有了水軍作為鋒利爪牙在河面牽制狙擊來犯之敵,整個碻磝津水營就是一個大而無當的軟弱營區。
不過現在面對這一困擾的不再是晉軍,而是雀占鳩巢的羯軍。而且羯軍所要面對的壓力之大,還要甚于此前的晉軍,他們除了要迎戰來自河南腹心各處的晉軍之外,還要提防后路水道被東西而來的晉人水軍給切斷。
石宣既然敢于偷襲碻磝這樣一個醒目的目標,自然不滿足于僅僅只是據守河津而已。最好的防守便是主動進攻,這對他們本就跨境作戰的羯軍而言更是如此。更何況碻磝本就是一座空營,他們也急需就地搜羅補給。
所以在之后的幾天時間里,石宣也并沒有作困于碻磝津,要抓住奇兵先機這一點時間,盡可能快的在碻磝周邊獲取人、貨補助。
當一部分兵卒養足氣力,同時又有一部分戰馬被送過河來,到了第三天的時候,石宣便開始親自率隊出擊,以碻磝津為中心,半徑掃蕩河南地。
軍勢如同水勢,喜動而不喜靜。河南物貨殷實,在羯國不獨是石虎父子籌劃作戰的意圖之一,下及行伍微卒對此也都知之甚深,是他們南來作戰的最大動力。
如今碻磝津東側,有一片廣及十數頃的營地被專門的開辟出來,用作聚放他們各路人馬擄掠所得的人丁財貨。
這一座營地,本來是晉軍戰船停泊休整與修理的地方,一座龐大的河塘湖泊居于正中,湖泊周圍則是排列整齊的營舍,船工們居住所在。不過眼下已經空空。原本駐留在此的船工,一部分已經西行,逃了一部分,剩下的則都已經死在了此前最后的頑抗中。
沒能捕獲到晉軍技藝精熟的船工,這也是讓石宣分外惱怒的事情之一。羯國本來就不擅水戰,早年恃于國勢雄厚組織南征大軍,相關的才力跟隨他父親石虎南下,于淮上一戰損失慘重,之后便再也沒能恢復過來。
石宣今次受命,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搜羅足夠大軍所用的戰船之類,這件事實在讓他頭疼不已,也不敢譏諷自家父親是個敗家子,一戰毀掉羯國南下水戰的根基。
之所以要提前發兵,除了搶功之外,戰船的限制也是原因之一。石宣自問已經盡心盡力,但卻仍然不能滿足石虎所提出的戰船要求。
沒有足夠的戰船載運士兵過河,羯國就算在冀南聚集再多的兵力,也并不能完全發揮出這些兵力的優勢,載運力直接就被鎖死了。
若是石虎南來,在運力有限的情況下,首先投入的肯定是他心目中的精兵之選,真要這么一對比,只怕石韜的太尉府精銳南來次序又要先于石宣的平原部伍。即便戰事進展一切順利,輪到石宣南來,也不過是跟在各軍后方得一點殘湯剩飯罷了。
本來就稀缺的戰船,在進攻碻磝津的時候,由于河防太兇殘,被堵在河面上狂轟濫炸幾乎一個時辰,損失不免更加慘重。之后稍作統計,有超過三分之一的戰船直接損失在碻磝津外,而這些戰船的損失,要遠比兵眾的損失更加令石宣心疼。
不獨是心疼,更有幾分惶恐。他原本籌措的戰船,本就不能達到父親的要求,結果又因他的輕率孟浪,直接損失了這么多,到時候空聚大軍只能望河感嘆,其父將會怎樣待他,這根本不必多想。
所以之后在率部掃蕩碻磝周邊一遭后,石宣便又匆匆返回碻磝津,坐鎮水營修復運力。
碻磝津所在,舟船不少,哪怕此前被調走很多,但還是留下了相當規模,便停泊在碻磝津周邊幾處港灣中。
這其中舢板飛舟之類暫且不論,單單中型的船只便有十數艘之多,當然樣式多為尋常貨船,未必適宜水戰,但以羯國目下這樣的底色,更加不會講究這些,若能抱木過河,干脆就人人懷抱大木隨波而來了。眼下竟然還有船只,還有什么可挑剔!
但令石宣吐血的則是這些船只,幾乎無一例外的遭到了破壞,或是船身被鑿穿,或是關鍵的機杼被砸毀,哪怕還保留有一個大體的骨架樣式,但若不加修理的話,根本就難以放航于寬闊的大河上,更不要說載運甲兵甚至還要進行水戰了。
“修!修不好這些船只,就拿你們的骨肉填補裂洞!”
石宣惡狠狠的下令,對眼下的他而言,獲取足夠的運力不足只是為了滿足其父的要求,更是為了保證他后路無憂、進退有序。
隨著他攻奪碻磝,之后的第二天,上游便出現了一些零星的來自滑臺的晉軍舟船,這樣他心悸不已,唯恐在河北增援還沒有到達之前,自己這兩萬多軍眾便被阻截在黃河以南進退不得。
雖然眼下他還有一部分戰船在手,但這些船只僅僅只能載運軍士返回河北罷了,若就這么匆匆離去,他南來一遭意義在哪里?只是為了趁秋郊游,順便送上萬條人命給晉軍砍殺?
“河南地勢,實在妖異。今次若不能大有所得,我父子余生未必還能窺望此邊!”
盡管骨子里狂躁難掩,但隨著時日推移,石宣卻不敢再更作樂觀之想。
明明今次他出敵不意,引大軍南來徑取碻磝要津,直接逼指晉國河南腹心之間,應該是讓自己一方軍心大振、同時敵人驚悸欲死的壯舉,可是為什么他卻絲毫快樂都感受不到,反而有種如芒刺在背的焦躁危機感?
石宣能夠想通的原因,一是碻磝津的頑強與內虛,俱都超乎他的想象,付出代價實在太大,但所得的僅僅只是碻磝津這一處河津,而河津的戰略意義在短期內還無法兌換出來,最起碼在河北后路大軍臨河南來之前,是發揮不出其價值。
至于第二點,便是晉人似乎太淡定了一些。石宣此前掃蕩碻磝津周邊,除了收取人貨之外,還有一點就是為了探查敵情,一旦發現有哪一路晉軍心急救援而孤軍直入,他就要抓住機會將之迅猛吃下!
可是一番掃蕩下來,不是沒有發現晉軍的蹤跡,可是那些晉軍要么就據險要所在,要么周遭諸部協同,根本就不給石宣單挑吞食的機會。如是掃蕩一番,僅僅只是拔除了一些鄉野中微不足道的小據點而已,至于晉軍真正成建制的力量,則一部都沒有消滅過。
沒有交戰的機會,石宣便不能借此摸清楚各軍晉軍的虛實,不知虛實、貿然為戰,若是一腳踢在鐵板上,他這兩萬多人,說不定就要被交代在河南了。
偷襲碻磝,本就是以奇爭先,通過這樣猝不及防的打擊,將晉軍在青兗之間的布置攪亂,然后再籍此機會爭創更大的戰機與戰果。結果各路晉軍按部就班、井然有序的冷淡反應,讓石宣忍不住懷疑,碻磝對晉軍而言究竟重要還是不重要?又或者完全只是放在河南的一個誘餌?
但無論是何種情況,石宣也知道不能任由局勢繼續如此發展下去,一旦晉軍各部勾連密織,死死將他捂在了碻磝津動彈不得,他才真是要欲哭無淚了。
所以眼下,他是尤其的盼望石韜的黑騎龍驤軍能夠盡快南來,成為一柄刺刀戳破晉軍在碻磝津周圍鑄成的一層鐵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