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濤在蒲坂的動作,自然瞞不過一水之隔的潼關。在河東軍府將士還未堪足用的情況下,潼關守軍本也是此境最重要的武裝護衛力量。
“薛濤終于忍不住要向鄉徒下手肅清了,不再強求合流同好,倒也不算是太蠢。”
當消息傳到潼關的時候,謝奕便忍不住笑起來。房間中還有其他一些潼關的守將,當河東收到調令后,潼關便也收到了調防的通知,這幾日謝奕等人都在忙著集結軍士,為正式接手潼關而做準備。
另一側的李炳聞言后便也笑道:“鄉流同志,若只是據保鄉土,自然是眾志成城。但今次遣用于外,鄉情逾于軍法,必然不會樂觀。他臨事才肯抽刀,還是稍欠幾分果敢啊!”
言及薛濤的時候,他們言辭中倒也沒有多少鮮明的感情色彩,只是就事論事的態度。至于以往明里暗里所流露出對薛濤及其家勢的暗妒,這會兒卻是沒有。
實話實說,隨著王師收復河東,薛家借勢于行臺得以家勢旺盛,的確會令時流艷羨不已。但若說因此攪動得他們一眾王師干將、行臺舊人都憤懣嫉妒、意氣難平,那也實在不至于。
他們可不是世道中求進無門的困頓之眾,追從大將軍用事以來,便始終闊行在一條平坦開闊、前程可望的大道上,一身功業榮辱,早已經與大將軍緊緊綁在了一起,又怎么會因為道左些許絢麗風光便駐足不前,滿懷戚戚?
更何況,無論是早年的江東、淮南,還是之后的中原各地,他們見多了類似薛家這種暫假借勢、煊赫一時的鄉流門戶,薛家在其中除了聲勢更顯壯大之外,與此前那些鄉流也并沒有本質區別。
他們若能自己判清事實,主動融入行臺,恪守行臺章法刑令、循功以進,倒也能保證家業的長盛。但若只是滿足于此,志得意滿、不再做更大努力,最終也會被行臺碾壓粉碎、消化于無形中。
如果說對薛濤有什么不滿,還是其人身上仍然存留太多鄉境豪強的氣息,明明已經成了大將軍府下得授督護重職的大將,治軍卻乏善可陳。
軍隊是殺戮的機器,無論是外用征伐、還是內戍防衛,殺戮是其存在的根本意義,也唯有殺戮才能達成各種意圖。如此重器,就需要認真保養,勤做磨礪,或是不可輕動,一動則就要有血光之災!
他們王師大軍,未必就軍紀嚴明、與民秋毫無犯,但最重要的一點,還是需要令行禁止,更不可將過往的豪強私軍種種習性代入到部伍中來。
對于這一點,同樣可以說是豪強出身的李炳深有感觸。李炳是兗州刺史李閎的兒子,李閎早年則是徐州一個實力強大的流民帥,也是早年郗鑒在位時最重要的支持者之一。
李炳作為李閎的兒子,先于河洛之戰中身先士卒創建大功,之后徐州軍接受整編,其父李閎漸漸退于二線軍府督將,原本麾下那些流民兵悍卒部曲們,自然盡歸李炳統率。
私兵部曲并非一無是處,作戰勇猛,無論是忠誠還是士氣都有足夠的保障,一個優秀的將領,身邊就該有這樣的核心部曲存在,如此才能牢牢把握戰機,并將各種精妙的戰術實現出來。
但若過于仗恃私兵,充其量不過是戰線上一員斗將而已。特別王師每每為戰,都有著各種龐大的戰略目標,作戰區域也不限于一時一地。
這種跨境連伍的大會戰,如果軍令不一、旗號不一、各有謀算、各有主張,是根本做不到有效的配合,更無從實現大的戰略收獲。
永嘉之后,世道豪強諸多,不乏煊赫一時之徒,但往往只是局限于一地一隅的豪強,能夠打破地域限制、成為真正縱橫天下的英雄人物,則實在少之又少。
王師隊伍中,其實也沒有什么驚才絕艷的天縱之才,包括沈大將軍在內,都是一步步穩重扎實的成長起來。前車之鑒,后事之師,閑來無事時,眾將也多討論何以永嘉之后,北方秩序蕩然無存,各地豪強更是接連壯起,但為何最終能夠成事者,唯劉、石二賊而已?
這當中劉氏本身便是匈奴近乎王室的存在,一直擔任五部匈奴的首領,背后有著匈奴強大勢力的支持,還倒罷了。可是石勒,一個曾經一度淪為奴隸、最初作亂時也不過僅僅只是鄉野中流竄的盜匪罷了,根本就沒有自己的勢力和穩定的地盤,卻能一路壯大、成為北方霸主,不得不說是個奇跡。
石勒其人英雄與否暫且不論,眾將們在討論羯國壯大時,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發現就是,可能石勒前期的劣勢,正是其人之后得以壯大成為北方霸主的重要原因之一。
石勒這個人,初期實力實在不強,哪怕在其出身的羯胡部落中,也算不上一個多了不起的人物,并沒有一眾穩定的追隨者。前期所以壯大,一個最顯著的特點就是輾轉游走于各路豪強之間,借勢攀附、甘為鷹犬,也是北方眾多晉、胡豪強俱都樂于收納的走狗、打手。
之后石勒無論是首寇漢沔,還是大敗越府精軍,可以說是俱都遠遠走在時代洪流的前端。而許多明明廣擁部眾、地盤的豪強們,在這亂世中卻乏甚亮眼表現,甚至成為石勒持續壯大的養分提供者。
其中最明顯的,便是當年在枋頭筑塢、守保這處要塞的向冰。當年石勒漢沔受挫,勢力一時間已經萎靡到了極點,如果不是奪取了向冰的部曲、資財,根本就沒有之后縱橫河北的實力和底氣。
“樹挪則死,人挪則活。永嘉之后,王統失中,先走關隴,又歸江表。動蕩之世,勢力難固,大運散及天下四野,世龍雖暗于大義之胡丑,但卻不乏悍武力氣,乃是當時翹楚人選,更兼游走四方,撿取南北動蕩之利,稍得資本,復歸河北。河北雖有豪強林立,但卻根枝自縛,獨當虎狼,自然也就難免被劈鑿粉碎。”
石勒的成功之處在于,在他實力還微弱之前,并沒有執著于經營一個需要持續不斷投入、且之后還要長久維持的基本盤,當然這也是因為他沒有這樣的能力。但正因其流竄作案,也才能抓住許多流散于各地的際遇,同時又的確有著遠超常人的能力,得以將這些機會據為己有,趁機壯大。
而站在石勒對立面的各鄉境豪強,他們或許也有著不弱的能力,而且初期所擁有的資本也遠遠高于石勒。但他們享有這些實力的同時,也被深深束縛住,只是一個門戶之下的犬才,卻不能成為縱橫天下的虎狼。一旦虎狼叩門,就難免淪為爪牙之下的血食。
薛濤的豪強習性,在之前表現的非常明顯。明明大將軍對他信賴有加,公器分授,給了他足夠肅清、整頓鄉土特別是鄉勇部曲的權力,但他卻怯于鄉情捆綁而自縛手腳,這是令潼關眾將們感到最不滿意的。
這樣的河東軍府將士,戰斗力如何可想而知。殺伐未必有力,抱團遠勝其余,他們的存在不獨讓河東始終存在著隱患,也是之后王師北上、進攻并州的一個障礙。
“大將軍對薛氏,也的確是過于包容了…”
看到薛濤那么不疼不癢的經營著河東的軍府,明明已經有了足夠的手段和支持,卻還遲遲沒有大的動作,也令潼關眾將心急如焚。
當然,他們也明白大將軍做事著眼全局。河東穩定與否,關系到之后西征整體戰事的發展。如果他們也在河東大殺一通的話,鄉土勢力也將如弘農一般乏于可用,甚至還需要從境外遷入民眾重新營建。
河東的營建進度若因此被耽擱,也不能立刻再向關中發動進攻。不能將關中從速以定,事后證明如果王師再晚上一段時間西進,隴上很有可能就要為涼州張氏所有。到時候,行臺要么放棄隴上,要么就需要繼續增兵,在隴上與張氏直接對戰了。
與整個隴境得失相比,河東這一點鄉情縱容并非不可接受。而且雖然河東軍府從王師標準來看是太過不堪,但也因其存在,起碼防備并州的羯國石生是足夠的,也能讓王師集中力量對關中進行持續深入的掌控。
“薛濤此前,或是失于仁懦。但觀其近日所為,總算也還沒有蠢鈍至極,體察到大將軍調用的深意所在。”
說話間,謝奕望向李炳,而后笑道:“李將軍懶居幾年,如今也終于不必再起臥喟嘆了。”
李炳聞言后便也笑起來,他原本從弘武軍被調到河東,督護司州之河東、平陽、弘農、上洛等四軍諸軍事,名義上是洛西諸軍的主將。
但這四郡之中,弘農、上洛不過一些屯田兵和郡兵、鄉勇,平陽還未收復,河東又有優待,所以上任之后,與在弘武軍中時轉戰南北、乃至深入敵后斬首刺奸的刺激相比,簡直就是寡味。如果不是因為深知大將軍之后的方略安排,他甚至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投閑置散了。
懶散經年,終于等到自己再上場的機會,李炳一時間也是摩拳擦掌,等待之后河東府兵離境之后,他便北上河東接手防務,并且正式著手收復平陽各類事宜,圖復司州全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