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于江北的風云變幻,江東的局面在這過去的幾年時間里則就要平緩的多。臺城基本維持著舊年風貌,沒有什么大的變化發生。
留守臺城的幾位重臣,尚書仆射衛崇本就崇尚浮華座談,樂得居任無事。中書令鐘雅倒有幾分勤勉政務的心思,與行臺配合繼續推行江東各郡縣的吏治整頓。光祿顧眾垂垂老矣,一年倒有過半的時間居舍休養。
還有一些南北時流高望賢長,得益于江北王師的壯闊前進,于臺內高位榮享,屢獲殊贈,對當下的處境局面也都沒有什么不滿。
這幾年的時間里,建康城內倒也涌現出一些少進的時流,譬如清談雅勝的沛國劉惔、風采出眾的潁川荀羨、以及克己恭禮的濟陰卞迪等等。這些人或任事臺閣,或受辟公府,也都不乏賢名清譽,被視為未來臺城的后備力量。
但是這些留守建康的時流后進們通常都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沒有事功事跡的加持,尤其在廣泛的時議層面,遠遠比不上年齡相近的洛陽行臺同儕,因此只被視作是二三流的時選,即便有一些名氣,也只是在小圈子里流傳,并不能得到普世的認可。
因為有著洛陽行臺霸府的存在,一應王命詔令發于天中,建康臺城難免有形同虛設的意味在其中。不過這種情境,倒是比較符合中興之初那些玄虛人事所崇尚的清靜無為之治,臺閣宮寺任事者無案牘之勞,無黎庶乞告,但卻天下咸安、海內無事。
雖然這一局面的達成方式不符合往年那些僑門高賢的設想,但最終局面倒是比較符合預期,也可以說是另一種形式的殊途同歸了。
臺城局面清靜閑散近乎落寞,但是生民處境卻日益改善,人心多有安定。
江東雖是偏安之地,但從南渡中興以來,卻實在看不到什么偏安的畫面。從早年的豪強作亂到之后的門閥弄權,動蕩頻頻,而江東的生民也少有享受到長時間的安寧。一直等到數年前建康那場政變,沈大將軍歸國定亂,蕩平內外,自此之后,江東才再也沒有了刀兵動蕩的憂患。
雖然行臺北伐、西征各項軍事行動始終沒有停止,但此一類的兵事卻多只發生在遠在黃河之北或者潼關以西,江東本土完全無受影響。
當然也并不是說江東本土便全無戈事,類似會稽南部的山越、江州所在的傒蠻,仍然偶有騷亂發生,但是規模俱都不大,也根本沒有擴散的趨勢,便被各地守備的郡兵們給撲滅。
隨著江北郡縣日漸平穩,多有僑民分批回遷,也讓民間各種僑土糾紛越來越少。以沈氏為首的吳鄉豪強們放免蔭戶、奴婢風潮也持久不息,這些人口被放免之后,又讓地方郡縣憑添眾多墾荒的勞動力,地方上的經營越來越有成效。
這種地方事務的進步,江州的郡縣反而將原本江東核心的三吳地區甩在了身后,這也是因為原本三吳之地開發便遠遠高于江州,如今江州后起發力,仍在奮力追趕。
所謂府庫盈實,戶有余糧。有了穩定的生存環境,又有大片荒田可供開墾,生民自然不惜體力,耕織勤勉,樂頌盛世。像是往年那種成群結隊的流民風潮,已經漸漸絕跡于江東。
許多地方官員為了增加政績,但又沒有眾多的亡戶可供招撫,難免要將主意打到那些山野之間的蠻夷之眾身上。將那些人眾驅趕出山野,教以耕織,編戶入籍。
久亂之后,生民更知和平穩定的可貴,對于各種紛亂事跡更是深惡痛絕。即便是鄉境之內有豪強不忿王法越來越嚴謹苛刻,損害他們鄉資眾多,但也根本就煽動不起來民亂。
即便是偶有此類紛亂發生,甚至不待朝廷反應過來、調集兵眾平叛,便不乏鄉人直接將這些作亂鄉豪檢舉撲殺。倒不是因為這些鄉民更加的恭謹知禮,只是擔心這些鄉豪將他們久盼之下、來之不易的安穩生活打破。
如是一種局面,即便是臺城內有人不甘寂寞、想要以匡扶朝綱大義之名來振奮皇權威嚴,加強中樞權威而與洛陽行臺角力,也根本就乏人相應。
這一類的人事暫且不論忠奸如何,最起碼的一點他們連皇帝那一關都過不了。
洛陽行臺創建最初一兩年的時間里,不是沒有人上書,諫言沈大將軍勢位過甚,強枝凌干,特別吳人出身的體格,未必能夠獲得北方時流的擁戴,建議朝廷還是需要再選任僑門賢才共領北伐事務。
這一類的諫言且不論意圖所在,最起碼一點現實的障礙就做不到,那就是江東政變后,幾家僑門深涉其中,但凡稍具才力者幾乎無有幸免,也根本就挑不出來能夠與沈大將軍共同分擔北伐事務的人選來。
而這其中還有最重要一點,那就是皇帝的表態:“朕與梁公,私情以論,親戚手足。在公而言,朕非厚德之主,屢有兵禍干闕,梁公數扶鼎業危亡動蕩,擎國器于塵埃。古來賢臣,未過此數。
當世之內,人臣之賢無過中興諸人,朕之德力亦遠遜先帝。先帝擇梁公于微末,嘉賞重托,遂使社稷興復達于中興群賢難及之功。事實俱在,無由人非。朕非剛愎之主,亦難忍此類以諫言奸之論!”
就連皇帝都如此旗幟鮮明的表示對梁公的支持,甚至不惜搬出肅祖,群臣即便還有什么遐思異議,便也都不敢搬在明面上去宣說討論。
只是私下里仍然不乏人作憂國憂民狀,嘆息此世本就不是王道昌盛的世道,此前便數有權臣凌越君主權威之上,到如今梁公沈維周更是加倍,恃親恃恩恃功恃眾恃才恃望,本身便已經達到歷代權臣都沒有達到的地步,如今皇帝又晦于見識,強阻言路。
日后即便北伐功成,梁公也比羽翼更豐,待到鷹狼姿態畢露,天下更加無人可制吳兒。
此一類的言論,皇帝不是沒有聽聞,而其私下里也有向親近之人坦露心跡的時刻。
“朕雖然不是雄才英斷之主,但僥幸也有一二中人的材質。有識之士都能望見的前勢,朕又怎么可能不知?自古以來鼎位更迭,本就不是始于本朝故事。當中兇險悲愴,讓人不敢深思,大概德力俱不相配,天命豈能固守?”
皇帝親近之人本也不多,能夠聽到他這一番嘆言的,無非衛皇后等寥寥幾人:“后漢之延,三國并立,或有英流才士事跡可夸,無非暴虐世道、加害生民而已。世祖所以得國,概有其因,然則及后德行漸衰,諸宗親所為,更無絲毫懷念社稷。天恩走轉,禍于家門不止,更覆及天下蒼生。”
“諸夏未有之大禍生我家門之內,朕也非昏聵頑固之人,又豈敢再以德行自美。況中宗所以得位,本就立于人情茍且之際,無功無德可以彪炳于籍。我父因有雄才偉力,才能攢聚國勢人情不崩。但朕卻實在無有此等志力,順承此位,沖幼之際便遭殃不斷,歷事越久,又怎么會不知鼎位之重,孤弱難撐的道理?”
每每講到這里,皇帝眉目之間卻少有悲憤,可見自幼以來種種遭遇也讓他越來越認清了現實:“世事真是欠于公允,朕本來就乏于志力,卻無奈生于此家。我家姊夫才力、氣概俱是優異之選,偏偏生長于吳鄉偏遠之地。人或謂其鷹狼不遠,這又何嘗不是世道當然之事?”
“朕之往年,先受大舅擺布,后受母后斥教,未嘗能有一日自主。就算如今再入于姊夫指掌,也不過只是舊俗常態罷了。世道余子譏我諷我,其中又有幾人可以身捐難?朕非不愛大位,不愛祖業,無奈根基敗壞,天眷早失,革鼎之患,不始于朕,祖宗有靈,也不會以此怨我。”
“社稷傳延至今,我這個所謂人主又豈敢再懷千萬世之大愿?身前無功,但求身后有名。王業飄零江左,幸得姊夫這種志在寰宇的英才,因其身世所限,借我大義之名,收拾天下、再筑金甌。典午失德之殃若能終于此世,即便是大位失守,我也能無憾此生。”
皇帝能夠神態平淡的講述這些決不可道于別人的私密心事,但聞者聽來卻覺心驚肉跳,衛氏皇后即便久養于深閨之內,也明白這些言辭背后曲折絕不會像皇帝講來這樣平淡,其中之兇險甚至令人不敢深思:“即便陛下仁念在懷,梁公未必有感啊…”
皇帝聽到這里,便不乏得意笑起來:“若真如皇后言,我能以胸襟小勝姊夫,這也實在可稱快意事跡。但我閑來也有自忖,祖宗所留余澤,大概也不足為難他。如今天下勢力半集在他手中,日后即便他難捺鷹狼志氣,如何保全功名也是他該煩心的事情,即便不能順取,罵名也該由他承擔。我幼來命途多舛,平生少有安樂,如今才得幾年悠閑,享樂尚恐時不我待,哪有余暇替他愁煩。”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