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臧乃是涼州境內第一大城池,也是涼州州府所在地。經過涼主張氏四代經營,整座城池更顯巍峨,內外居民數萬戶之多。
原本的堅闊城池之外,姑臧城外尚有小城并設,一如洛陽之金墉城又或建康之石頭城,常年精兵鎮戍,拱衛著這河西精華之地的安寧。
而除了駐兵小城之外,姑臧城周邊也多有規模大小不等的塢壁興筑,這些塢壁有的仍然屬于州府管轄的屯墾地,有的則歸屬境域中各家豪強,如群星拱衛著姑臧城,也是目下涼州局勢的真實寫照。
在姑臧城周邊,尚有眾多規模宏大的樓臺閣堂,而這些宮殿周邊無一例外都有著大片的園林興設。這些宮殿園林都是歷代州主圈建起來,尋常小民不可輕涉其中。
時入深冬,這些園林中也難免草木凋零,唯松柏樹木尚是蒼綠,已經難以盡彰園墅之美。此刻游園中正有數百戰馬奔騰,騎士們呼嘯往來,將一些野獸驅趕到平野高聳的一處閣臺周邊。
閣臺周圍自有武賁環繞拱衛,閣臺上方的圍欄內正有一名體態偉岸的戎裝中年人,其人手持勁弓,張弦射向周邊驚恐逃竄的走獸,每有獵物中箭倒地,周邊便有甲士群呼:“殿下神射!”
這一名中年人,正是目下的涼州之主張駿。張駿時齡未及四十,正是年富力強的年紀,其人雖然地位尊崇,無需親司戎事,但卻是弓馬嫻熟,精于搏擊,英武之處,不遜軍中驍勇。
寒冬鳥獸匿跡,實在不是游獵的好時機,盡管周圍軍士盡力奔行尋覓獵物,但被驅趕到閣臺附近的也實在有限。兼之朔風揚起,也實在太影響發揮,頻射不中之后,張駿心中也漸生意興闌珊之意,將弓遞給身旁武賁,而后緩步下了閣臺。
這一片園林宮殿名為謙光殿,是兩年多前張駿起意于姑臧城南興筑,當中一座大殿,四邊又各筑一座殿堂,各以春夏秋冬為號。除了建筑極盡華美之外,宮殿中各種器物陳設也都諸多珍奇,令人目不暇接。
涼州雖然地處河西邊陲,但若論及物勝卻完全不遜中州之豐美,品類之繁多,甚至還要遠遠超過。只是由于去年開始大舉用事河南地,州內難以維持大規模的營建,所以這一片殿堂還遲遲沒有竣工,仍然在維持著小規模的營建。
不過由于州主數日前駕臨此中暫居,未免喧嘩,所以許多工匠都被遷走,暫停營建。而那些狼藉的營建場所,則就都被皮氈、帷幔遮擋起來,以免擾人視聽。
離開獵臺后,張駿便來到謙光殿北面的冬居玄武黑殿。這里除了一些隨駕的武賁、侍兒之外,另有數名州府屬官早已經等候在此。眼見州主返回殿中,屬官們俱都迎上揖拜,或稱殿下,或稱主上。
張氏對外雖然仍奉晉祚,以涼州刺史、西平郡公自居,然而在內則不奉晉祚歷法,所設官僚府寺一如王者,因是群僚稱之以殿下。而所謂的“涼王”之稱,則始于漢趙劉曜的羈縻封授,張氏雖然不受此爵,但國中已是以此行之。
“府內喧嘩,近日可有平復?”
張駿入殿之后便召來州府治中從事張耽詢問道,如今的涼州各種章事職位也都透出一股別扭,既保留了原本的刺史府從事、參軍構架,除此之外又有一套州牧司職,還有就是一套假王百僚。
這幾套班底,意義也都各不相同,若從章制而言,最高的自然是假王僚屬,多以張氏親昵宗戶又或州主親信之眾所擔任。牧府官員則主要就是境域之中各豪門族人擔任,至于如今,這一系官員則是隱隱被排斥冷落。而張駿真正處理州務,主要還是仰仗一眾從事、參軍。
張耽同樣是張氏族人,聽到張駿的問話后便上前說道:“府下各司仍是諷議諸多,不能統合,言者多論隴邊多巨滑悍賊之眾,據之不足收益,凡有引禍之憂…”
張駿聽到這里,便忍不住冷哼一聲:“州內難道就少巨滑奸惡?”
早數日前,他便由州府搬出,入住謙光殿,為的就是避開州府內的諸多紛爭。而這些紛爭,主要自然就是對于隴上的分歧。許多涼州豪門如宋氏、索氏等各家,主要傾向于放棄一部分隴上戰果,避免與西來的王師發生更加直接的沖突。
可是且不說隴上所得如何,單單這個提議本身便是張駿所不能忍受的。如今西征那一路王師,不過中州行臺一偏旅罷了,因其上隴,便要自己退出,這不啻于直接向中州行臺低頭,未來他又憑何威立涼土?
涼州雖然遠離核心戰禍所在,但這些年來局勢也始終不曾真正的平穩。主要的矛盾從早期的本土門戶與外來者的沖突,到如今又改頭換面變為建制與歸化的矛盾。
張駿的父親張寔在位時,張氏立足涼州未穩,仍須仰仗當地豪強的扶植,而關中、隴上又接連大亂,也是涼州外來者蜂擁而入的高峰期。張寔因可笑的理由而被部將弒殺,但說到底無非是因為這些外來的豪強不忿張寔優待本地豪強,苛待外來人士。
及后其叔父張茂在位,涼州局勢漸漸有所穩定,而本地豪門則漸有尾大不掉之勢,涼州軍政事務多為豪門把持,張氏叔侄幾成傀儡。所以張茂便又需要引重外來人士,反過頭來打壓涼州本地的豪強。
到了張駿在位時,其實涼州這兩股勢力矛盾已經被壓制下來,即便還有,但也不再像此前那樣直接,而是托以別的面目,即就是究竟是要稱王建制于涼州,還是繼續樹立晉統這一面千瘡百孔的破旗?
胡虜尚有稱孤道寡熱切心腸,更何況張駿這樣厚積數代威烈的河西霸主,尤其此前無論漢趙還是羯趙在對涼州施加羈縻、拉攏時,俱都王號相許,這更加強了張駿心中的熱切。
若能建制于涼州,不僅僅只是單純名號上帶來的尊榮,在此建制之下,更可通過規章禮法等各種手段加強對涼州諸多勢力的震懾與控制,使涼州不必再保持目下這種尷尬的局面。
“竇融或隗囂?真是笑話,即便我為竇融,吳兒堪作光武?”
念及近來涼州諸多此類的時流討論,張駿便忍不住冷笑連連,舊事誠可為鑒,但世事總在人為,如此生搬硬套的類比效法,不過一群時流庸類的癡人囈語。
對于中州行臺,張駿談不上有多大的好感,甚至心內還隱隱有幾分厭煩。他家數代守護涼州,保此一方安寧,只因地處邊遠,不為王道雅重。反倒是那行臺沈維周區區吳人門戶,憑其權斗便一舉把持晉祚王政,遠遠超過了他家數代的經營。
身在這樣一個位置,張駿又豈無爭勝心意?事實上中州行臺的崛起,也驅使他加劇了在法統上脫離晉祚的各項準備工作。像是今次出兵隴上,便是他打算割據建制的重要一步。以河西之偏安富足,再控隴上諸多晉胡強眾,足以近窺關中,以待中州發生變故。
中州行臺雖然很強,但河北仍存大敵,南北交戰最終結果如何仍是在望。張氏稱雄河西數代之久,他怎么可能甘心歸化晉祚,雌伏于吳鄉權奸之后!
以往與中州行臺,尚還止于名位上的牽扯,可是現在隨著王師步入隴上,雙方之間矛盾大有一觸即發之勢,也令得涼州各方勢力之間的博弈達到了白熱化。
講到這一點,張駿又不得不感慨,這個沈維周未及而立之年便達于如此高位,在江東南北諸多世家的掣肘糾纏下脫穎而出,實在不是單純的依靠運氣又或家勢。
其人目下雖然仍遠在中州,但憑此區區一旅偏師遠行上隴,戰略上得失如何尚且不論,但卻因此徹底引爆加劇了涼州諸多暗藏的隱患矛盾,也徹底打亂了張駿經略西陲的步驟。
原本在張駿的估計中,中州行臺即便收復關中,不過求一個側翼穩定,主要的壓力還是來自于河北的羯胡殘余,不可能在陜西之地投入太多精力和兵力。而涼州大可趁著這一段時間,借勢于行臺,快速平定隴上,得于能夠徹底自立建制的資本。
可他還是小覷了那位沈大將軍的格局、眼略,也過分高估了自己的威望。隴上這一旅王師的最大意義不在于攻伐,而是在于逼迫他們涼州表態,是繼續順服于晉祚,還是徹底獨立?換言之,張駿要么徹底放棄自立割據的念頭,要么徹底放棄披在身上這一層晉祚大義的虎皮。
涼州是否自立,這本該是沈維周要愁困的問題,可是現在卻令張駿頭疼不已,難以決斷。在大事決斷方面,他是真的感受到自己與那位沈大將軍存在差距。
一旦涼州選擇徹底獨立,這會給看似蒸蒸日上的晉祚復興大業帶來沉重的打擊,甚至有可能影響到中州與河北的勢力漲消。可沈維周還是這么做了,在本該羈縻籠絡的情況下,選擇讓張駿進行表態,不讓他再有模糊借勢的余地。
然而張駿是真的不敢舍棄晉祚這層虎皮,或者說怯于承受做出選擇后需要付出的代價。如果說時間再推一年,王師收復關中之前,張駿還有這樣一個膽量。
可是現在,隴上局勢膠著,州府內部又是割裂嚴重,他若真的敢這么做,一旦自立不成,涼州局勢很有可能就此分崩離析。
“東面可有軍情傳來?”
沉吟許久之后,張駿才又開口問道。他目下這么拖著,其實也是希望族弟張瓘在隴上能夠強勢破局,必要時甚至可以與晉軍開戰一場,戳破其強盛的假象。但處在他這一身位,是不適合直接表態的,否則便會加劇州府內部的割裂。
前線得于偉勝,反過頭來他才更有底氣鎮壓那些反對的聲音。各方紛爭再怎么激烈,說到底還是一個實力的較量。可是現在涼州本土上,他的力量都被內部的紛爭所掣肘,不可輕易動用,張瓘若能于隴上雄起,自然也從側面展示了今次攻略隴上的成果。
“有…河南傳訊,王師先入上邽,而后又入冀縣,從圭因恐兩軍交惡,未敢出兵阻止,只是求告殿下該要如何…”
“蠢,蠢!奴兒真是犬才!難道不知將者在外,事從權宜,上命有所不受?因恐交惡,不敢阻止?難道異日其軍跨河入涼,他也要引眾觀望?我祖輩基業,必敗此等犬才之手!”
聽到張耽的匯報,張駿更加怒不可遏,跳腳大罵,由此也見張瓘色厲內荏的愚蠢,勇于逐利,怯于爭命。他此前全力支持張瓘東進隴上,這表態難道還不足?
天水作為隴上最重要的區域,竟然如此任由晉軍奪取,這不啻于遍告隴上一眾豪強,他們張氏根本就沒有與王師爭雄于隴上的實力和勇氣!如此示弱于人,又怎么還能奢望那些隴上豪強擁戴他家稱雄于隴上!
內有掣肘,外有庸才誤事,而張駿這段時間的拖延,也徹底沒有了意義。近在嘴邊的天水郡被人搶奪過去,說不定目下州府內已經不知有多少人在譏笑他們張氏無人。
“備輦,歸府。”
張駿講出這話后,語調多有干澀,更有一種無力感漫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