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于發生在汧水流域的戰事,發生在咸陽的戰斗就實在乏甚觀瞻性。
咸陽所在雖然淵源長遠,但本身城池卻破舊逼仄,城墻上下處處可見年久失修、飽受戰亂摧殘的痕跡。這也幾乎是關中境域內所有現存城池的常態,長達幾十年的動亂,局勢波詭云譎,破壞大于營建,即便哪一方暴強一時也難得長久,根本就沒有時間和精力去經營建設。
城池內守軍共有兩千余眾,但卻乏甚必要的守城物械準備,因此當杜洪賊軍突然發起進攻時,很快便有數個城墻缺口被攻破,兩千余名守軍被分割成幾個部分分散于城中。
雖然這一場戰斗大出蒲洪預料,但這也是求生于關中的一個常態,敵人說不準就會從什么地方突然涌出,而戰斗的發生也根本無需充足理由。
蒲洪身率數百族中精勇,接連沖過幾處沖入城內的敵軍阻截,總算將分散于城中的部曲再次集結起來。而后便以城池東側的街巷為中心,將沖殺進來的敵人分別擊退,鏖戰將近一個時辰,總算保住了半座城池,將戰線鎖定在了將城池中分的街道上。
“阿爺,這些狗賊殺我數百族眾…”
戰斗稍稍告一段落后,蒲健一臉悲憤行上前來,其身后一干族眾們也都一個個叉腰瞪目,悲憤至極。
蒲洪聽到損失如此驚人,也是心痛得臉色略有慘白。他部眾久離鄉眾本就乏于補充,今次窺準時機返回此境以期投機謀利,族中能戰精勇不過堪堪兩千出頭,這都是蒲氏部族得以立足此世的中堅力量,卻沒想到剛剛返回咸陽便損失數百人丁。
“狗賊本是竊據長安,突然出現此境,必然是東面落敗、力不能守…”
被亂石、竹木、尸體等物所堵住的街口對面,敵軍仍然源源不斷向城池內涌來,單單眼見敵軍數目便遠遠超過了氐卒數量。
蒲洪手撫刀背,雙眉則緊緊蹙起,沉吟道:“潰敗之卒,不足言勇,我所以傷亡慘重,只因軍情不曾料及。目下兩軍并在城內,據此力搏死守才是上策,一旦棄此城防,我部必更加兇險…”
雖然城池能夠提供的防護有限,且第一時間就被敵人涌入城中,但蒲洪仍然沒有棄城而逃的打算。一則有著周遭斷墻殘垣的存在,可以避免劣勢更加明顯的野戰。二則一旦他棄城而逃,即便僥幸存活下來,此前的犧牲也完全沒有了意義。
雖然長安方面形勢如何,蒲洪無從得知,但見杜洪賊軍大部出現于此,想想也知晉軍必然大獲全勝。突然在咸陽這里遭遇到杜洪主力,此前那種趁火打劫的想法已經不現實,想要讓犧牲變得有意義乃至于獲得回報,唯有求訴于晉軍。
“日落之后,我再率眾反殺一陣,你擇幾十健力,趁亂越城逃出直往長安求告報訊…”
抬頭看一眼天色,蒲洪低聲叮囑兒子。
蒲健聞言后,臉色則驀地一變,忙不迭搖頭道:“強敵在側,我當與阿爺并力死戰在此,怎能獨自逃生!”
“蠢物!你就算留下,又能斬殺幾人?”
蒲洪聽到這話后,頓時忍不住破口罵道:“狗賊乃是竊奪長安的首惡,晉軍王師豈能容他逃離,追軍必然銜尾發動。你早去投見,才能更快將晉軍招引至此,并告我父子高義,搏盡族力將賊眾強遏在此。”
且不說蒲氏父子思計如何,位于咸陽城外的杜洪心情同樣算不上好。部眾順利攻入城中,幾名部將先發率領各自部曲入城,而后才來報捷,言外之意無非擔心他不守信諾,眼下部眾都已經開入城中,應該要履行此前承諾了。
擊敗喪家之犬的蒲氏,由其手中奪來半座殘破咸陽城,對于剛剛放棄掉長安的杜洪而言,實在算不上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但是對于離開長安后便一直低迷的士氣也能小收振作之效。
因此杜洪便也沒再更作拖延,下令部眾暫時駐扎于咸陽城外,一方面防備城中蒲氏突圍出逃,一方面也將隨軍攜帶的物貨資用分發一部分入各軍中,遵守約定犒饗將士。
各營將士領到物資之后,也都喜出望外,內外攻勢暫緩,開始起灶弄炊。至于杜洪便也攜帶一眾裹挾出逃的鄉士們入城小作歇息,西逃這幾日精神始終繃緊,也的確需要放松一下。
咸陽小戰告捷,讓賊軍將士們信心俱都略有恢復,用餐之際便不乏人嘆息道:“京兆兒郎悍勇豪邁,日前若能決意堅守長安,未必不可恃于地利、勇眾與敵一戰啊!”
此言一出,應和者不乏,尤其那些被裹挾出逃的鄉豪們,各自牽掛遺留在灞上原野的部曲鄉眾,于是便討論起反攻長安的可能。
杜洪聽到這些議論聲,臉色便有幾分不自然,畢竟出逃的決定是他做出來的。眾人眼下這么說,無疑是在質疑他的領導和決策力。
“我輩自來生長斯鄉,親族家業俱在此境,若是能有一二可能,又怎么忍心拋棄鄉土轉行別處。長安廢土久虛,本非必守之境,晉軍驕悍殘暴,也遠非此城蒲氏氐丑可比,暫避鋒芒實在事出無奈。但只要鄉徒烈性永保不失,晉軍強師遠來,不能持久,總有反攻歸鄉之期!”
杜洪講到這里,又指了指席中一名將領說道:“今日為戰,張郎部曲勇健,爭殺敵卒,先登入城,壯氣實在可嘉。咸陽既得,我想請張郎留部暫駐于此,我則引部繼續向西面掃蕩,收撿鄉野可用卒力,待到晉軍兇勢稍緩,再合力內進攻殺賊眾。”
被杜洪點出的那名將領名為張琚,年在三十出頭,正是武人最年富力強的年紀。其人鄉籍馮翊,自領幾百余名部曲壯卒于杜洪麾下聽命,也是不滿杜洪退避策略的代表。
此刻聽到杜洪這么說,那張琚笑得不免更加歡暢:“末將不過鄉卒后進,早前恭受鄉賢德長告令,不敢逞強私計。但目下鄉困已經危困至此,也實在不敢再有保留。早年劉氏、石氏無不稱豪世道,但我三輔鄉徒仍能謹守鄉序不失,靠的可不是見風逃遁!杜公長者,思計周詳,晚輩是多有不及,但若說以我血勇、善保鄉境,晚輩也絕對不會落于人后…”
其人言內言外,對杜洪的蔑視可謂不加掩飾,就差譏笑鄉士們錯眼識人,將杜洪這個膽怯之人選作鄉徒代表,若是鄉事由他作主,斷然不會淪落至此。
杜洪聽到這里,心中羞惱可想而知,臉色漸漸陰冷下來,甚至等不及用餐結束,當即便站起身來拂袖而去。至于在座其他鄉眾們,或是心內對杜洪還頗有微辭,但一時間也不至于完全改換門庭去擁戴那個只作狂言自夸的張琚,于是也有相當一部分人跟隨杜洪往城外駐營而去。
“老奴膽怯,鄉土、鄉徒拱手讓人,也只敢在我等鄉野后進面前逞作厲態!”
張琚眼望著一眾鄉豪們離開的方向,嘴角不屑更加明顯,他本身鄉望單薄、不能得于鄉士敬重,也打算籍此危困局面中強勢雄起。盡管絕大多數鄉士還是不作折服,但他這一番強勢作態還是吸引了一些鄉徒同儕的敬仰追隨。
“老奴鄉望久享,早已招惹敵視,我等若再強要追隨,不過是與他共赴死境罷了。今日得此咸陽小城暫作據守,及后肯定會有眾多被拋棄落難鄉眾走傖游食郊野,屆時咱們保守一方,集聚鄉勇,何愁不能自成局面!”
亂世中各有算計,勇壯者不甘于后,張琚既以勇壯自標,自然也有著自己的思慮。
杜洪作為原本鄉序的代表與維護者,以其微力難作反抗,可是如今晉軍西征,將原本鄉序摧殘一空,杜洪在其中的表現可謂拙劣,如張琚這種勇力、膽略都不乏的鄉土后起之秀自然難耐寂寞,想要趁勢而起。
“各營速速用餐,養足氣力之后再殺一程,將城中氐丑逐殺于外!”
張琚也并不擔心此刻翻臉,杜洪會對自己不利,他們逃離長安士氣本就衰極,若再在此刻翻臉內訌,只會令局面更加不利。杜洪乃是晉軍必欲誅除的對象,而他張琚不過只是一個不起眼的鄉豪頭目罷了,在有晉軍這一強大壓迫震懾之下,杜洪不會那么不理智。
張琚誠然滿盤算計,但他也小覷了其他人的才智。杜洪在離開咸陽城之后,的確沒有選擇直接翻臉,只是將自家兵眾稍稍退后里許,與城內張琚并其擁躉們拉開了一些距離。
而這一點契機,很快就被引眾盤踞于城內一角落里的蒲洪所察覺。常年以來的亂世掙扎,自給蒲洪帶來一種近乎直覺的洞察力,一俟發現這個機會,盡管此時距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但他還是下令即刻發動進攻。
氐人部卒們翻過城內斷墻、屋舍,直向城內休息的敵軍撲殺而去。盡管敵軍們反應也是敏捷,很快便組織起了反擊,但畢竟氣勢、戰意都有差別。尤其當那個張琚奔出組織反擊的時候,被抓住機會的氐人一個沖殺狙擊力斬街上,于是城內這些卒眾們很快就潰敗下來。
城內氐軍仍有余力反擊,且反擊之勢如此迅猛,也大大出乎杜洪的預料,如今的他對每一份力量都珍視無比,原本引眾而退是打算坐望張琚與敵人互斗消磨,他再大勢威逼盡收殘眾,卻沒想到那個張琚姿態兇厲,本領卻如此的不濟。
于是杜洪便也不再觀望,下令自己嫡系卒眾繼續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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