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略已得此功?速將詳情道來!”
蕭元東聽到這話,精神不免一振,開口說道。
王雪通告之后,便退至一側,由那幾名下邽縣官吏們上前將詳情細陳。
其實事情也很簡單,下邽境內幾家鄉豪大戶,翟氏已經先投行臺,游氏則伏法受刑,父子盡被誅殺,其他鄉戶眼見于此,又哪里還敢有什么頑抗之心,各自都低頭愿受王法節制。
當然若僅只如此的話,倒也不至于令蕭元東喜形于色。講到除殺鄉惡,懾服地方,蕭元東入軍這段時間來,成果要比王猛大得多,就連戰俘營都幾經擴建、人滿為患,下邽那些鄉戶還真不被他放在眼中。
真正令蕭元東感到詫異的,還是從這幾名縣吏口中得知,王猛在下邽懾服鄉豪之余,已經標立王法,開始進行編戶。
蕭元東雖然只是武將,但這些年征戰下來,也已經明白編戶意味著什么。這說明下邽鄉情已經不必再全憑武力震懾,開始進入秩序的管理。
待到聽完這些縣吏陳述,蕭元東不動聲色的點點頭,擺手示意兵眾將他們引領下去休息,獨留王雪在帳中,而后才沉聲道:“王景略此刻進行編戶,鄉情可有擾動?他是求功心切,還是確已折服鄉徒,讓人恭順入治?”
在此督戰一個多月,蕭元東也漸漸摸清楚這些關中人秉性如何,適亂年久,早已經沒有了什么法度的概念,頑固且閉塞,可以武力迫之但卻難以道理說之。換言之他們已經習慣了弱肉強食的亂象,唯有刀兵拳頭才可以強迫他們低頭,至于法規律令已經全不湊效。
那幾個縣吏既有下邽鄉徒,也有王猛自天中帶來的屬吏,雖然講述的已經很詳細,但蕭元東還是不敢盡信,所以才留下自己的部將再作確認。
王雪上前說道:“這位王郎君,確是深知章法施用的良才,末將所觀,下邽鄉眾雖不可說人人知法守法,但律令也已經播入鄉野,漸成定制…”
王雪乃是軍職,自然無需為王猛虛夸美言,稍撿鄉事幾樁舉例,以說明王猛編民之舉確非冒進。
聽完王雪的講解,蕭元東臉上才笑意盎然起來,撫掌說道:“不意乳臭后生,竟然還能稍得淺用。他既然已經著手編戶,可曾說下邽縣域能吞納多少?”
蕭元東目下正憂愁于戰俘太多已成沉重負擔,大小戰事雖然積勝不少,但卻欠缺一個將之完全轉換為戰略優勢的契機。
若能將這些戰俘整編投用,既能削減本身的負擔,也能得到一個穩定的后補基地,弘武軍便也無需再自籌自用,輕裝上陣,可以趁著王師大入三輔之前這短時間醞釀籌備一兩場大的戰事。
“王郎君不知將軍所在軍情如何,只言若有執獲,多多益善。就算下邽暫時難以收納諸多,也可沿渭水徐徐鋪設庶眾。只要外無強寇騷擾,縣署章法已成,生民都可漸次入治。”
王雪又垂首說道。
蕭元東聞言后眸光先是一亮,而后又咧嘴笑道:“多多益善?后生志氣不小,我倒想看看他是否真有蕭才韓力!”
雖然欣喜于下邽局面打開不慢,但對于所謂“多多益善”,蕭元東也真是抱有幾分懷疑。他先讓王雪等人暫于營中休息,而后即刻又召集兩營兵眾,命令他們提取三千戰俘,即刻送往下邽。
而后又吩咐人再組織力卒,即刻整裝下邽今次送來的三萬余箭桿。別的都不輪,這一批箭材的送來也算是解了弘武軍燃眉之急。近來大小戰事頻繁,箭矢的消耗也實在驚人,亟待補充。
似乎蕭元東期待的轉機變數的確到來,下邽傳訊之后的第二天,軍營中又有新客造訪,這一次可不是什么右部,而是來自于扶風的氐胡蒲氏。
其實早在開春之初,氐胡蒲氏便已經與弘農方面王師取得了聯系。氐酋蒲洪派遣其弟蒲安西來叩見,言是其部仰慕晉祚王命,所據京兆西側郡縣連塢,正在籌劃舉義迎接王師兵入關中。
其實對于招引胡部助戰,王師上下俱都不怎么感興趣。誠然胡虜虐害華夏,幾十年來無有節制,但王師北進闊行,就是站在胡虜累累尸骨之上。單單淮水一戰便斬殺胡卒數萬之眾,行入河北之后又再復此功。
如今行臺上下,對于胡虜態度都談不上多好,雖然也不乏胡中材力任事,但也都不成規模。尤其成建制的胡虜部伍,更是根本就沒有,甚至就連那些雜胡俘虜們,都被打散奴役,不準其集整部伍。
一方面中朝起來,宗王作亂,司馬家那些短視宗王們先是打殘了各自部伍,而后又大規模招引武裝那些豺狼秉性的胡眾,最終釀成大禍,羯主石世龍就是其中代表。所以現在行臺上下對于這些胡眾們也都充滿警惕,可奴役、可虐殺,唯獨不可力用。
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王師壯成,那些望似豺狼一般兇惡的胡虜之眾在王師面前,不過是野中暫作招搖的待割草木而已,也根本沒有被嚴肅對待、招引為用的價值。
這個氐胡蒲氏,先臣于漢趙,后追從羯趙,如今眼見王師叩關,便又倉皇來見,詭詐多變姿態已是彰顯無遺。所以對于這一份投靠,行臺也根本沒有做什么正面回應。
但是蕭元東此番臨行之前,大將軍還是對此稍作叮囑:“關中胡患久存,遠非朝夕能夠肅清。氐胡雖是禽畜之眾,但也頗有才力可觀。若果真殷勤叩問求為驅用,也不妨暫作鞭策犬勞。但也切記勿因鷹犬兇惡便將弓刀閑置,須以威用,不可利驅,敢有反視回顧,即刻抽殺!”
蕭元東雖然受命,但是對此也不甚熱衷,入境之后忙在除殺鄉賊并剪除屠各外設爪牙,也實在懶于聯絡招引,倒是沒想到這氐胡居然又主動找上門來。
氐胡今次來使,還是那個此前曾經前往弘農的蒲安,除其親隨部曲數百之外,居然還帶來了此前于上洛逃入三輔的郭氏余孽郭春。這倒讓蕭元東比較感興趣,也就懶于擺譜,直接讓人將之接引入帳。
“邊胡走傖拜見君侯。”
蒲安入帳之后便抱拳施禮,恭謹十足,他一直便是蒲氏在外行走之人,因此倒也殊少粗鄙姿態。
蕭元東抬手,示意蒲安入座,他對此人興趣倒是不大,反倒對那個上洛走脫的郭春頗感好奇,開口便笑語道:“去年陣上走脫賊將,不得全功,沒想到今日竟為蒲君執送入營。”
蒲安聞言后也是尷尬,只是垂首說道:“王師刀兵兇猛,軍勢無匹,遠懾邊夷。區區敗走之賊,又怎能久活,天意假于我族之手…”
他這里還在說著,帳外軍卒們已經押上一個蓬頭垢面之人,正是郭春。
郭春本是枯槁憔悴模樣,待聽到蒲安這么說,一時間又是怒火攻心,掙扎著轉過頭去惡啐向蒲安,怒聲咆哮道:“老氐奸惡,趁我途窮詐救…枉我搏死力戰相報,賣我求榮!禽獸行徑豈能長久,黃泉之下待你族滅之日…”
蕭元東聞言后已是忍不住笑起來,繼而興致盎然望著蒲安。
蒲安聞言后心中也是暗罵,他本來打算弄死郭春只將首級奉獻,只是見郭春沿途都是一副萬念俱灰模樣,又覺將活口送來顯得誠意更大。卻沒想到這狗賊一路隱忍,就是為的眼下窮聲惡罵。
不過片刻后他便恢復了淡定,長身而起先向蕭元東再作施禮,而后才指著郭春冷笑道:“天中王業復興,邊荒胡勇尚知仰承忠義,敬候王命消息。狗賊本是中朝冠族,世受王恩,危難不知報國,反以血肉滋養羯賊戕害故國,冠帶禽獸不慚自丑,還有面目指罵其余!”
蕭元東聽到這話后,笑得便更大聲,對這蒲安略有正視起來。眼見那郭春還在跳罵不只,他便抬手一指身旁一卒,說道:“將這賊將拉下,由你執刑全功。”
那小卒正是早前于上洛陣斬郭時的馮山,臨陣斬將尚能活命,可見也是氣運不弱,因而得于蕭元東青睞收在身畔為用。聽到這話,馮山頓時便興奮起來,連忙叩首領命。
待到營中又恢復安靜,蕭元東才又望向蒲安,說道:“前事如何不論,蒲君能執戰陣逃賊入獻,該有褒揚。”
“區區微勞,豈敢邀寵。今次入叩君侯,執賊入獻只是小事。我賊雖是邊傖,但久來都有歸化順義之念,往年途遠動亂不能入叩,聞君侯于此督戰用命,便倉皇走拜,并獻所治郡縣圖籍,惟求君侯憐憫此殷切心意,代呈天中大將軍…”
說話間,他又離席膝行上前,讓隨員搬抬一些簡牘圖籍奉上。
蕭元東眼見這一幕,更覺詫異。這個蒲安禮數周全、談吐斯文,他倒也不奇怪,關中漢胡交融年久,不乏傖胡學華士做派。但是這態度,便似乎顯得太謙卑了些。
他入境之后對于關中形勢也不乏了解,這個氐胡蒲氏勢力不小,此前自京兆游蕩而入扶風,甚至就在他入境前不久甚至入寇咸陽,在三輔區域內,除了那些割地跨境的京兆豪右并北面的偽漢之外,實力上可以說是名列前茅。
雖然目下關中群豪俱都懾于王師強勢,但畢竟王師大軍主力還未正式攻入三輔,他這一路先鋒也僅僅只局限在此活動,距離這個蒲氏還遠得很。這個蒲安如此恭順甚至不乏卑微的姿態,實在是顯得沒什么骨氣,難道就不怕會被看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