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牧所言獨掌三州軍務,其實也是夸大其辭。他目下所鎮守泰山郡,本來就是三州之內唯形勝制高所在,境域之內也有數路王師犄角拱衛。
對于各路人馬,沈牧也只有臨時的督調權比如石趙大軍南掠青州的時候,平常時節也只是各司其事,并沒有明確的上下從屬。
當然這么吹噓也不是全無依據,畢竟青州所在黃河下游本來就是個獨立戰區,旦在這戰區內發生戰事,沈牧便是首要的負責人。從這點而言,鎮守潼關的謝奕的確是稍遜沈牧籌。
其實王師各邊戍將領,權力最大還是枋頭的謝艾。即便不以軍力而論,謝艾本身便常用假節,有著獨立的征討權,可以隨時向河北發動進攻而無需再等待行臺批示。這既是出于實際的需要,也是行臺對謝艾的能力足夠認可。
當然損友互貶起來,又哪里會在意這些細節,事實就是目下的沈牧的確就是同輩之第人,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尚還有幾分矜持,在謝奕等人面前自然就沒有了這些講究,尤其被耍弄了整整天滿懷忿念的情況下,夜幾人抵足同眠,整個營舍仍然充斥著沈牧對其他兩人的冷嘲熱諷。
王師休整野練,行止本就隨意,只要能夠完成規定的野練任務,繁簡都由主將安排。謝奕之所以要將部伍拉出舊洛軍城駐在偃師,也是因為知道沈牧會在近日入洛述職。幾人互相貶損起來,雖然不留余地,但出生入死、共作患難的情誼也是匪淺。
第三天,虎牢的匯報便也抵達了洛陽,沈牧已經入關的消息便次第傳開,所以從午后便陸續有相識舊友往北邙山坡所在的軍營前往歡迎。
沈牧站在轅門外,親自迎接前來迎接他的這些友人,笑得后槽牙都若隱若現。
眼見諸多良友遠出相迎,昨夜在謝奕軍所受滿腹怨氣已是蕩然無存,咧著嘴拍拍站在他身后、眼角隱有烏青的沈云,大笑道:“謝無奕那蠢物只道故作冷待便能抹殺我于世所積人望,今日你便瞪大眼細觀你家阿兄令譽豈是虛置!我是不太熱衷這些迎送虛禮,你也要以長兄為標榜,不要過分耽迷喧鬧,安心任事,殊功既得,禮贊自來!”
沈云聽到這掩飾不住的賣弄,嘴角幾乎都耷拉到下巴之下以示不屑,同時冷笑道:“往年你不離鎮,無非擔心那些浮浪事跡傳及四方,為親長訓斥罷了。”
沈牧聞言后,臉上便閃過絲尷尬,只是還未及反駁,另側又有十數人結伴而來,為首者乃是紀友并同樣歸洛休整的蕭元東。
眼見這些人行來,沈牧更是笑逐顏開,大步迎上去且先不理其他人,遠遠便對紀友拱手道:“我今次歸洛,本來就心念定要過府拜望,不意還未入城,竟勞親翁遠出來迎,實在是太客氣了。”
紀友臉色本就算不上好,聽到這話后更是面皮黑,下馬后稍作拱手,也不說其他。
另側蕭元東看到這幕卻是大笑起來,指著沈牧說道:“這親約如何得來,你難道還不清楚?紀學早已經是懊惱得肝腸寸斷,你偏還要在人前宣說。”
這話出口,周遭些熟知內情者俱都哄然大笑。沈、紀兩家結誼于早年紀國老授經沈大將軍,及后多年來也都是守望相助。依照當下世風而言,兩家子女論婚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而且沈牧的兒子與紀友家小娘也是差不多時間抱得。
其實早在當年,兩家親長便有結親的意向,不過當時兩家小兒俱都年幼,也就押后再議。蘇峻之亂后,沈牧在亂多有收納失節娘子,雖然用心是善,可也因此得了個好色孟浪之名。
聲名最為狼藉那段日子里,沈牧也擔心他這惡名或會累及兒子,約定幾個損友將紀友約出灌醉,趁機簽下婚書敲定此事。雖然言是游戲,但以兩家各自聲譽,自然也不會再有什么出爾反爾的反悔。
被損友提及這些年幼荒唐,且不說紀友臉色更黑,沈牧時間也是略有赧顏,哈哈笑道:“遍觀此世,父母心跡才是至純。我庭下兒女環繞成群,雖然都是年幼,但念及日后配適如何,也實在讓人憂愁。當苦樂,實在不是你等血嗣尚薄者能知。”
這話講出來,便有些犯了眾怒。當然眾人都是正值壯年,倒也不會因此傷懷,但是聽到沈牧所言兒女成群之言,也的確都充滿了羨慕。
在場眾人,大多而立盛年,雖然各自任事繁忙,但也不至于忙得連生孩子的時間都沒有。比如紀友已是三子二女,蕭元東要少些,也已經二女子,就連沈云眼下也已經是兒女雙全。但眾人之,拋開沈牧不提,哪怕兒女最多的謝奕,眼下也不過六子二女,二子早夭,但也仍有四子二女。
沈牧敢放如此豪言,那是有著十足底氣的。這老小子兒子便有十三個,女兒也有五個,而且生產速度也絲毫沒有要降下來的趨勢,單單鎮守青州這三年內便添了五子二女。
從這點而言,他評價眾人血嗣尚薄,真是讓人沒有辦法反駁。
這么多的兒女,即便是時下難免夭損,但日后婚配如何,也的確需要早作打算。畢竟如今的沈家不同往年,能夠與其家攀親結誼的人家也非俯拾皆是。這么想,沈牧此前以非常計先敲定樁婚事倒也情有可原。
只是看紀友那個模樣,很明顯對沈牧還沒有原諒。
且不說旁人如何哄笑,沈牧對紀友這個親翁那是十足的重視,路陪同行入那空蕩蕩營地里被單獨隔出的片待客區域,也并不以紀友路的冷臉為意,笑呵呵道:“這些年,真是有勞親翁教養我家阿奴,那小子若有忤逆事跡,也請親翁不要顧忌與我情面,直接拳腳教訓就好。”
沈牧雖然生得多,但卻是典型的管生不管養,大概沈家家長們對他的教養能力也都不抱信心。所以除了青州鎮內還年幼的幾個庶出之外,其余嫡庶兒女俱由父親并賢妻教養。
至于長子沈基,則干脆就寄養在了其丈人家里,到如今已經十幾歲,早在他丈人紀友的張羅下開始進學。
“阿奴篤靜知禮,詩書早學,幸在不肖其父。反在家門劣長,少知羞恥,讓人扼腕。”
紀友不爽這門親事,倒不是對自家婿子不滿,主要還是不爽沈牧。相反的,他對這個婿子盡心處還要甚于自家兒輩,無論教養可謂盡力,大概也是憋著股氣讓這樁荒唐立約的婚事不再為人所笑。
此刻聽到沈牧還是如此恬不知恥,紀友便冷笑說道。
沈牧聞言后更覺訕訕,念及紀友為他教養兒子的情誼,縱有羞惱也都不好發作,更何況他本來就理虧。他在青州這幾年多出那些兒女可不是單靠自己就能生出,自然也是因為家又廣添妾侍。
如今的吳興沈氏本就勢如驕陽,更何況沈牧除了沈氏嫡近之外,還是行臺執掌方面戰區的重將,如此出身地位,想不讓人用心奉迎都難。而且青兗徐之間鄉勢也還未徹底蕩平,那些鄉境豪強觀風落籌,主意難免打到沈牧身上來。
沈氏豪富,天下聞名,行臺勢大,宇內皆知。身載這兩重代表,沈牧就算是沒有什么趣致愛好,也要被那些蜂擁環繞的鄉境豪強們尋覓出點縫隙來,更何況他好色之名又是那么的為人所知,可想而知那些人會用什么樣的手段來表達對行臺和沈家的敬服。
如此來,沈牧色名之著自然更加彰顯,難免常常為人提及,也說不清楚究竟是不恥還是羨慕。
但從沈牧而言,他也并非全為私欲,羯國于鄴城周邊連連受挫之后,用兵重心也發生了偏移,經常會有規模不大的羯軍由黃河下游暗渡馳入青州為禍。王師雖然勢大,但若論及對鄉土的掌控,終究不及那些鄉野之間的鄉宗豪強,與他們之間保持個融洽的關系很有必要。
若沈牧表現的油鹽不進,威嚴是保住了,但也難免會讓人怯懦不敢親近。定程度的和睦往來也是時勢所需,更何況這些往來對沈牧而言也的確是樂在其。
能與沈牧交好者,自然多是武人,湊在起小敘別情之后,接下來所言諸多自然都是軍事。
雖然眼下行臺重點在于西征關,但眾人也都知關雖然形勢雜亂,但卻乏甚能夠統率群豪的獨大方,所以接下來的關戰事真正有烈度的也并不多。所以西征方面最重要的還是定亂興治,軍事并不占絕對地位。
對于王師而言,最大的敵人還是河北的羯趙,而未來的北伐之戰也才是真正能供他們揚名立功的大戰場。沈牧正是青州方面主帥,這些年來與羯國作戰經驗也是非常的豐富。
所以各自坐定之后,眾人不免又向沈牧多多討教羯國目下翔實。沈勁、桓豁等人眼下仍在洛陽休養,今次集會同樣有份出席,他們從軍還在后,乏甚與羯國正面廝殺的經驗,聽到席討論起這個問題來,自然也都豎起耳朵仔細聽。
“近年來,羯國也是虛態坦陳。且不說枋頭謝使君將鄴地目作柵下荒田,頻頻用兵耕墾。單單青兗之際,羯眾雖然屢有渡河南侵,但也都乏甚督統征討的大略,更多還是群荒急卒眾流竄求食,難成大患。”
沈牧講到這里,臉色又鄭重幾分:“但這些跡象,都是大勢強弱有差。對于真正陣列迎戰,諸位也不可以此而作小覷。世龍本就流寇竄起,以星火驟成燎原,季龍深受傳教,于此也多精擅,其眾呼嘯如蝗,稍加勢便,則就可糜爛成災。其麾下也不乏犬牙悍卒,如孽子石邃、石宣等,俱都狼窟啖血禽獸之種,張豺、李農之類…”
沈牧個人作風問題雖然不小,但論及軍務卻不會亂開玩笑,對于羯國種種也都多有警惕:“部伍之內精勇與否暫且不論,王師所長械用,近年來羯國也多有窮追姿態。早前季龍窮盡國用,普選悍勇編造精銳,以龍驤為號,其眾人馬具甲、黑槊為器…”
眾人聽到這話,也都忍不住重視起來。其實兵員素質方面,兩國并無太大差異,王師勝就勝在精械,所以哪怕兩軍陣列為戰,他們對羯國兵眾也有著極大的心理優越感。可是聽到沈牧講起羯國這個所謂的黑槊龍驤軍于軍備方面與王師最精銳的四軍都不遜色多少,自然也留心起來。
講到這些,蕭元東便也插口講解起來。他此前統領行臺四軍的奮武軍,不同于尋常將領駐扎固定區域,常常周轉作戰,所以對于羯國些新軍狀況也都有耳聞,甚至還不乏對戰經歷。
雖然眼下石虎只得殘破河北,但河北也是多有精華,其人開始專注打造精軍,或許時間追不上王師多年以來的積累,但聲勢也是不小。
近年來建制的新軍除了那個所謂黑槊龍驤之外,還有其子石邃所組建的東宮力士據說都是能夠徒手力搏獅虎的勇士。除此之外,還有上白乞活余部組建起的敢死營以及許多雜胡力士所組建起來的天王六衛。
光聽名氣,個個就殺氣十足。而這些新成編制的軍隊,有的已經出現在河北戰場,有的則直在北方討伐鮮卑等胡部,單單表現出的戰斗力而言,要遠遠強于此前羯國徒得勢眾的舊軍。
番談論之后,眾人對于羯國目下的實力也有了個充分的認識。過去這些年,王師實力雖然直在激增,但北方的羯國也并沒有就此停滯不前。各種制度并元氣的恢復暫且不論,最起碼在軍力方面,羯國仍然是深有可觀。
了解到真正的敵人實力如何后,眾將們也才能更加體會大將軍何以要先剪除側翼的威脅之后,才會專注用兵河北。羯國仍然具有著可觀的力量,很難奢求戰而定。
若是王師主力貿然北上被糾纏于河北熱斗正酣之際,側翼隱患陡然爆發出來,難免顧此失彼,兩面俱都不得從容。
眼下的形勢,石虎縱然還有些實力,但也不敢孤注擲、舉國南來作戰。趁著彼此忌憚之際,各自發力于邊掃蕩那些觀望的隱患勢力,等到完全得于從容再決戰河北,這正是目下南北俱都采取的戰略。
眾人在邙山上相會場,隨著行臺召令抵達虎牢,沈牧所部軍士得以行入關內,于是便也不再久留于外,浩浩蕩蕩起行往洛陽而去。
抵達洛陽城外后,軍士們俱都行入舊洛軍城安頓下來,沈牧也辭別友人直往行臺復命,而后才又往近側大將軍府而去。
得知伯父沈充并許多家人俱都北上過年,沈牧也存了份小心,詢問周遭家人得知今次老父并未隨行,這才松了口氣,施施然策馬行往大將軍府。
府前自然又是眾家人久候歡迎,沈牧在眾家人簇擁下行入府內,待入庭陡然發現身邊家人急劇減少,轉頭瞧便見沈哲子、沈云、沈勁等幾人都站在側閣樓窗前不乏期待的望過來。
眼見此幕,他心警兆陡生,連忙轉頭大喊道:“真是忙里出錯,差點忘了還與紀學有約…”
“哪里走!”
聲斷喝響起,沈牧膝窩軟,側首望去,只見自家老爹沈克正從側廊沖出,手持著桿黝黑的木杖向他砸來。
“叔父早過天命之年,奮進之際仍能虎虎生風、霸氣測漏,往年常困家事之內不得從戎盡用,也真是虛置其才,否則哪容兒輩獨秀在外啊!”
沈哲子站在閣樓上,看著沈牧被二叔揮杖抽打得抱頭鼠竄,不免感慨說道,更覺他家這個武宗之名不是平白得來,的確底蘊深厚。
沈云并沈勁在旁聞言后俱都連連點頭,尤其沈云昨日便先遭毒手,這會兒聽到沈牧嚎叫聲更是歡暢不已,又不忘拍沈哲子句馬屁:“阿兄你囑家人隱瞞伯父聲訊將他誘入家門,也是存念家丑閉在庭內自決。若是棍杖施用庭外,二兄肯定更加顏面無存啊,希望他之后能體會這番苦心。”
沈勁原本還在傻樂,聽到這番對答后不免愕然,旋即便感慨自己還是太年輕,于腹黑并逢迎之道終究還是差了幾分造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