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是否接納收容郭春所部殘師,蒲氏部族內部也是不乏分歧。
如蒲解樣的族中少壯們,自然看不上郭春所部將弱兵微的慘敗之師,尤其郭春其人淪落至此仍然難掩其心目中那種根深蒂固對于他們氐人的那種輕蔑。在他們看來,對于這樣不識時務的人就該要痛下殺手,以血淋淋的事實教訓對方當下勢力在哪一方。
至于蒲安這樣老成持重的人,則是因為擔心收容郭春或會觸怒目下正在勢頭上的晉國沈大將軍。雖然眼下晉國王師還未徹底進入關中,但觀此形勢誰也不會奢望關中這些強梁們還有能力阻止晉國王師挺入關中。
可以想見未來的關中很快就是晉國王樹持局面,而他們就算是收容了郭春的殘部,實力也不足以壯大到能夠與晉軍相抗衡的程度。假使日后那位沈大將軍因此尋釁,對于他們部族而言也實在是一場得不償失的無妄之災。
話題一旦打開,在座眾人也都紛紛發表自己的意見。在當下關中這詭變莫測的情況下,一件事情有不同看法那是很正常的現象,有人反對接納郭春,自然也就有人支持,而這些支持者也都有著充足的理由。
首先,郭春這一部殘師雖然落敗于外,但其戰斗力仍然不可酗。無論未來關中局勢發展到哪一步,發展壯大自身的力量才是最根本的當務之急。
晉軍無論再怎么強大,畢竟眼下還沒有成為關幟主人,單憑忌憚便將這一股助力拒之門外,實在是令人恥笑的膽怯行為。
其次,他們氐人蒲氏也不是目下關中最引人矚目的一方勢力,自然也不會成為晉軍首先要打擊的目標。晉軍想要實際威脅到他們的生存安危,還是要先在長安三輔立足才能考慮。
目下看來,晉軍雖然氣勢洶洶而來,但在攻克上洛之后便已經開始收縮兵力,并沒有打算在今冬之內便攻入三輔⊥算來年戰事再啟,首當其沖的也是那些三輔之間的晉人豪強,他們蒲氏還有足夠的時間觀望形勢。
第三便就是,郭春雖然已經被打的惶惶如喪家之犬,但郭氏早年畢竟也曾為關中霸主,其強悍姿態還是令關中群豪多有所聞。蒲氏在其落難之際稍施援手,也能更加樹立其家仁義形象,這對于招撫周邊那些雜胡小部落還是有著很大好處的。
關于這些理由,蒲洪所見要更加透徹。
“東面河洛雖以行臺為名,望似大義在身,但深究根本,中晉末帝便為舊趙劉永明擒拿于長安,其國運王氣于此早已喪盡,關中強梁群豪誰又會以那江表殘立的晉國余孽為意。唯一所患,不過是關中動蕩頻生,久久無有懾服群豪的英流涌出,膽怯之眾多思安定,晉軍大勢而來,才讓那些蟻眾歡騰求庇罷了。”
蒲洪兇悍狡黠,對于時局勢力變動并人心微妙也都多有思考,如今分析起來便是一臉的篤定:“河洛之間那位沈大將軍,言則為王命晉臣,但說到底無非南鄉島夷罷了,趁于世道崩壞興起邊荒,恃其兇勇鄉勢剪除江表一眾華族,把持晉帝于建鄴,濫用詔命于中國。”
“往年稱雄于關中者,舊趙劉永明不過漢皇劉元海假子,漢國自亂,他才能老樹之上再發新枝。羯國石季龍,也是一個弒殺家門同胞的丑類,恃其悍勇暴虐世道。那個島夷沈維周,跟這二者相比又有什么不同?他若真是晉國純良賢臣自居,又怎么會急于誅殺弘農楊氏這種華族高望人家以樹其權威刑法?”
蒲洪掰著手指頭歷數一番,而后才嘆息道:“如是三者,雖然各自仗恃、稟賦不同,但論及根本,都是一塘的魚鱉。都是邊荒蠻夷的出身,趁此大勢崩壞、中國無人,各趁勢力而起,攀附老大之上營造各自聲勢,才成威加一方的雄霸之流。”
“咱們這些氐眾野人,雜胡之中尚且不能列數強者,想要在這關中紛亂域中求活,實在太不容易。劉永明奪我鄉土蔭眾,石季龍奪我骨肉子孫,那沈維周雖然還未行入三輔,你們難道以為他就會善待咱們這些不能入其教令幟流竄氐眾?他是強勢之主,一旦入于關中,無論有無我部收容郭春之罪,必然也會加我刁難辭令!”
蒲洪講到這里,眸中已有悲憤淚光閃過。對于那些尋常小民而言,他擁眾數萬有余,縱橫三輔內外諸多郡縣,誠是一方霸主。
但這并不意味著他這些年過得就比尋常小民從容多少,他雖然行勢力,但是較之真正的霸主仍然遠有不如。
早年他也曾幻想著能夠趁著世道崩壞、集結部眾而割據一方,可是等到漢趙劉曜稱帝于長安時,那些原本推舉他為首領的同族中人卻是怯于劉永明洶涌勢大,逼迫他向其稱臣。而后果就是其部曲勢力被迫遷離鄉土,客寄于長安近邊不得動彈。
后來好不容易趁著劉氏敗亡稍得自主,然而后繼攻入關幟石虎卻是一個較之劉曜還要暴虐跋扈之人,蒲氏本就遷離故土舊境多年,勢力漸弱,更加無從抗拒,只能引眾歸附。
石虎雖然在關中停留未久,但還是從蒲氏部族中征發兩千余名壯卒編為義從,甚至就連蒲洪兩個年長的兒子都被脅迫入軍隨其東返河北。隨著中原局勢糜爛,羯國國運腰斬,往來道路也因此斷絕,蒲洪甚至不知他那兩個兒子目下是生是死。
聽到蒲洪言及于此,帳內眾人也都是黯然無語,甚至就連族中少壯的蒲疆類,這會兒也實在難作什么雄聲忿言,實在是力不如人。
“若果真如阿爺所言,晉軍一旦入于關中,必然不會善待我族,那么我族又該如何求存?難道只能在這關西之地流竄待死?”
帳中沉默良久,又有一個年輕人開口發問,乃是蒲洪的少子蒲雄,他見滿座族眾都是頹喪姿態,便又繼續說道:“雖然眼下晉軍王師暫止于三輔之外,但也只是暫待時令罷了。觀其聲勢,來年肯定又會大舉進犯,三輔那些鄉流守戶尚且不足,也實在難阻晉軍攻勢”
眾人聽到這話,也都紛紛望向蒲洪,包括此前主張向晉軍王師低頭示好的蒲安等人在內這會兒也都是一籌莫展。他們除了畏懼西征的晉軍王師,除了晉軍的確勢大之外,還有就是那位沈大將軍所表現出來的殘忍與殺性較之早年的劉氏與石氏還要更兇惡得多。
漢趙與石趙雖然也都接連以強軍蹂躪關中,制造頗多殺戮,但他們這些殺戮也并非無節制。最起碼地方上那些鄉宗豪強們只要肯于低頭俯首,他們也并未窮殺不止,真正遭殃還是那些無從依存的寒苦傖卒。
兩趙交相執掌關中,雖然那些地方豪強們也都多受打壓,但只要能夠表現出恭順姿態,那些當權者對于他們也都不乏羈縻拉攏,并不一味強求鏟除。
可是晉軍還未入于三輔,便對弘農楊氏這種無論在華族還是胡部中都頗具聲譽的翹楚鄉宗痛下殺手,甚至于連根拔起。要知道這可是此前兩個胡人政權都沒有做的惡事,也因此他們這些關中人士對于晉軍的到來實在驚懼有加。
蒲洪聽到這話后,反而笑起來,指著兒子嘆息道:“杏觀摩世情,所見還是太淺。關中華夷雜處,形勢復雜,又怎么是一味窮殺便能定邦。那沈維周雖與劉永明、石季龍同屬一類,但所恃終究還有差別。劉石之類,所受都是僭越偽命,所以才優待三輔華族,示其符令莊嚴。島夷沈維周本就是攀附南國正統而起,痛殺南遷華族才能執權,如今勢力大成,又怎么會再招攬那些北地舊族分攤其人所享詔令權柄”
“可是阿爺明明前言中晉王氣早已喪盡”
蒲雄仍然有些不理解父親這一番解釋,便又追問道。
“這正是我族子弟與那些真正英流差別所在啊,咱們眼下求活尚且困難,正統與否又有什么助益?可若真權勢到了那沈維周一步,他求的是統闊天下,法令華夷,讓人甘心追從于他,那就總要給世道一個說法,他這法令權柄是從何處得來。”
其實對這種廣而大之的話題,蒲洪理解也是淺薄,只能用自己理解的方式來教誨子弟:“譬如鈍刀一柄,握在攜手里不能殺雞,持于力士手中就能讓群膽怯。那個晉統王氣,就是一柄鈍刀,可是在那島夷手里,就是被打磨成了一柄利刃。”
他見兄弟并兒郎仍是一臉茫然,索性也不再繼續糾結這個話題,轉而言道:“沈維周雖是兇厲姿態,但到其入于關中后,肯定也不會舊態長持。屆時關中華夷便成他的治土順民,他又怎么會對自己勢力大下殺手?他手里握著晉國王命,不需要仰仗那些舊族鄉義就能懾服關中華族,所以三輔那些豪強才要因弘農楊氏家禍驚恐。”
“可是咱們這些戎胡之類,本來就在他的王統法度之外,只是畏懼他麾下刀兵強盛才會低頭。眼下關中蟻民華夷各半,各方夷部人眾甚至還要超過華族,他若憑殺戮又能殺得多少,只會引得各方驚懼反抗。到時關中混亂更勝往年,那些華族蟻眾本是仰望求他庇護安生,結果卻更難過活,肯定也要離他遠去。”
講到這里,蒲洪眸光漸有透亮:“那個沈維周是有宏大志向,他最看重還是北上與季龍作楚漢爭霸,咱們關中所在于他只是一方側拱,只要群雄都能敬服他的麾下,他也不可能將強兵長置關中。關中華族他自有王法震懾,可是管制咱們這些夷戎之類,還是要托付各部大人助他。只要我族并不過分桀驁,在他行入最初便列作清掃目標,捱過最初之后,仍有求活余地。”
“真如阿兄所見,咱們更不該貿然收容郭賊啊!”
聽到蒲洪這一番解釋,蒲安等本就不樂意接納郭春的族人們臉上不免更加憂恐,不想被第一時間列為清算目標,肯定是越不引人注意才越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