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雄城聳立于高塬坡頂,向下便是天然形成的深溝,映襯得關城更顯壯闊,仿佛遠古便存在的兇獸覺醒于此際,人若靠近其畔都忍不住的顫栗。
塬上關城并非潼關重防的全部,塬下深溝之內并設十二座駐兵戍城,這些戍城間隔三到五里之間,各置甲士幾百軍眾,若遇敵情,各舉烽火為號,將塬底一條長溝防御得無比森嚴。上下關城彼此依存,便構成了整條潼關防線。
潼關之下的這條深溝,當地或謂之天溝,或謂之通溝,各因鄉境不同而有不同稱呼。可是隨著王師占據此處依地設防之后,這條深溝便有了一個統一的稱呼名為禁溝,取義禁止生民通行,凡擅入者俱殺無赦。
自潼關向下面西所對應的便是有秦川門戶之稱的弘農,早前羯趙河東王石生便駐軍于此與塬上潼關王師對峙。因此在潼關下方的山林嶺地之間,還殘留著許多石生軍隊架設的營壘殘跡。
雖然石生已經潰敗北逃,但王師也并沒有下關駐扎,只是偶爾派出一部分游騎涉過禁溝,于平野上掃蕩巡察,清掃區域內的盜匪并鄉賊武裝。
石生逃竄之后,王師也并沒有順勢占領弘農,原本與石生互為倚助并存的羯趙郭敬所部同樣怯于王師強勢,同樣沒有發兵占據弘農,反而引眾退行到上洛與馮翊之間駐扎下來。
所以眼下的弘農可以說是一個勢力比較空白的區域,但這也并不意味著鄉野便全無管制。郡境之內郊野之間仍然佇立著許多的塢壁,眼下暫時成為了此境的主人。
這些塢壁成分也都極為復雜,有的是世居本地的鄉人,有的是關西各地被裹挾而來的流人并雜胡。石生盤踞于此的時候,也并未將這些塢壁盡數鏟除,因為他所部羯胡軍眾們本身又不事生產,需要仰仗這些塢壁們各自生產給其軍眾提供給養。
這些塢壁雖然也有一定的武裝力量,但自保尚且不足,為了確保生存也只能雌伏于亂軍淫威之下。
可是當石生軍眾潰走之后,這些被壓迫日久的塢壁便得以伸張,亂世之中唯兵強馬壯可恃,沒有了生存并安全的壓力之后,這些塢壁也都抓緊這段時間而擴張自身。
因此雖然沒有了大軍對陣的危險,鄉境也并沒有因此而平和下來,各種鄉斗反而更加激烈。不同于大軍過境不悉鄉情,這些塢壁在鄉野存在日久,對于鄉勢鄉情也都所知甚詳。當他們沒有了顧忌、各自恃強兼并弱小,所掀起的鄉斗簡直波及鄉土各地。有的因此壯大,有的因此消亡。
在這一輪鄉斗熱潮中,許多原本還藏匿在山野中不為人知的鄉眾部落也都盡數被掃蕩起來,以至于郡境之內再無流人,鄉民們無論愿不愿意,都不得不依靠于這些鄉宗、塢壁才能得以保全性命。
若是沒有外部壓力的變化,這種郡境之中的鄉斗大概還要持續進行下去,一直持續到鄉境之中出現一個最大的勢力,將其秩序重新在鄉境中創建起來。
可是這些塢壁主們雖然鄉斗繁忙,但也并不意味著對周遭形勢便全不知曉,尤其對于潼關之上的王師動向更是無比關注。
禁溝防衛森嚴,周遭也是堅壁清野,尤其深秋將要入冬時節,山野之間草木凋零、少有遮蔽,更加難于靠近窺望。但王師動向關乎身家性命的安危,這些塢壁們也都不敢忽略,重金招募勇士潛進窺望。
馮山便是被懸賞招募來的鄉勇斥候中的一員,他滿臉風霜老態,自己也說不清究竟多大的年紀,但是每每看到一些衣不遮體的村婦,心內邪火仍然涌動不止,自覺有心有力,可知實際年齡遠非表面看起來那么老邁。
鄉野傖卒,自然沒有什么儀態可言,馮山其人面目望似晉人,但偏偏又生得枯黃須發。老實說就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晉人還是胡人,他從懂事開始便居住在軍中勞役營地中,待到力氣稍具便要靠勞力養活自己,也曾負甲上陣,也曾苦役勞用。
似他這種說不清身世的雜種,在關中之地實在不乏,也是最凄慘的一群人,胡人不將他們視作同類,晉人也不親昵他們。
雖然身世可稱悲愴,但馮山也并沒有閑情為此傷感,幼來耳聞目睹所見一切都告訴他,只要一身勇力不乏,便能活得下去。
像是此前他所追從的大王一夜之間不見蹤跡,馮山也并未因此彷徨,伙同幾名同伴很快便受一戶塢壁招募,搖身一變成了一個鄉勇頭目。只要能得一口吃食,他才不管自己效力何人。
寒日朔風嗚咽不止,馮山他們想要靠近禁溝戍城,只能在黎明前夕最黑暗這段時間。渾身裹滿麻氈,麻氈外又涂抹上一層泥漿掩蓋體味,如此才能避免被戍城內的兇犬察覺到。
趴在冷硬的地面上一路匍匐而進,有時候甚至要這樣爬行數里之遠,到了適合隱蔽的方位就手中木鋤挖開一個坑洞,人鉆進去后便伏倒不動。等到了白天,身上的泥漿也已經結成一層厚厚的冰霜,望去與平地無疑,這便算是完成了潛伏。
之后的整個白天,他們都要一動不動的趴在那里,陰窺戍城內一切的動向。一旦當中有了什么騷動而被察覺,即刻就是身死當場。
如此要命的任務,不是尋常人能夠擔任。所以大凡能夠做到的人,在塢壁中便是最被重視的人才。馮山就是靠著這樣堅韌的斥候本領,輾轉換了數個塢壁,他所追隨的那些郎主,有的被鄉斗毆死,有的落荒而逃,反倒是他靠著這些本領多受禮待,過得有滋有味。
這一日潛伏,馮山發現戍城中明顯有增兵跡象,而且城頭上架設的那些軍械明顯也變得更加強力。
這一天實在是難熬的一天,因為戍城里加強了周遭的巡弋警戒,甚至有一游騎直接踏在馮山藏匿所在分毫之外行過,饒是馮山不乏兇險經歷,也是吞咬了滿口的泥塊才好險沒有驚呼出聲。
因為緊張流汗,體力和體溫都飛快流逝,一直到了晚間,馮山所趴臥這方寸之地都被汗水浸透成為泥濘,整個人臥在泥地里幾近昏厥。
待到周遭光線徹底消退,沒有了被眼觀發現的危險后,馮山才小心翼翼掏出綁在腋下的干餅如老牛反芻一般細細咀嚼吞咽,四肢軀干俱都有節奏的伸縮著,如此過了好一會兒身體才又漸漸恢復知覺并氣力。
做這些的同時,馮山還在眼望著戍城城頭動向,同時眉目之間也都難掩興奮之色。他多次潛近窺望,對于那城中王師有關各種也都所知甚多,那些士卒們諸多待遇無論是械用還是給養,俱都優厚得超出他的想象。
“若能得入其中,也算是不辜負一身勇力…”
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馮山嘴角又忍不住泛起一絲苦笑。他輾轉各方也算是閱歷豐富,心知越是這樣的精銳軍隊,對兵眾的選拔才更嚴格。如他這種生身父母為何人的雜種,根本試都不必試便可知無緣此中。
要知道就連那些塢壁主們,表面上雖然對他不乏恭維禮待,但內心里對他也都是看不起的,更不會將他引為親信。
天色越來越黑,馮山緩緩向后退去,準備拉開一定距離后便撤去身上諸多偽裝輕身而退。今天所見這些關城王師布置明顯不同,力量增強數倍,其意何在馮山根本懶費腦筋去思考,他需要做的就是回去將之匯報順便領取足夠的獎賞。
“什么人?”
濃濃夜幕中突然響起一聲暴喝,繼而便是兇惡的犬吠聲,馮山聽到這些聲音后,已經是驚懼得四肢冰寒幾近不能動彈。正當他以為自己將要身死此間的時候,又聽到另一方向響起慘叫聲求饒聲,才知是旁人暴露而非是他。
馮山不敢再怠慢,手腳并用以一種非常古怪的姿勢向后爬行,待到一定距離后便扯掉身上麻氈,貓著腰向西面逃竄而去。
這一路飛奔,一直到天光大亮,馮山才一頭栽倒在了溝嶺間的荒草叢中稍作喘息,清晨寒涼的氣息涌入胸懷內,這才有心情感慨自己又撿回了一條性命。
野中休息片刻,順便用手指摳出幾塊深埋在泥土中的雜草根塊塞入口中稍作果腹。而后馮山才又繼續小心翼翼在野中遣行,終于在上午時分返回了他如今暫居的塢壁。
塢壁地處河灣,臨時加建的籬墻將周遭一片野地都圈禁在其中,幾個望哨箭塔分立周邊,或許對普通鄉民而言還有幾分震懾力,但對馮山這種亡命徒尤其見識過潼關那鐵壁一般的防務后,這種程度的防事簡直就是笑話。
眼見馮山步履蹣跚返回,籬墻內很快便有一隊鄉勇行出,將他恭敬迎入。不待馮山開口討要,各種米面餐食尤其是深煨的羊肉羹便都端了上來。
馮山亡命竟日,此刻自然不會客氣,當即便大吃起來,耳邊聽到其他鄉勇們吞咽口水聲,心內忍不住自得暗笑,塢壁內飲食供應自然不會如此豐富,這是唯有他這種亡命徒才能享受的優待。至于其他兵眾,能得兩餐果腹都算是極好待遇,更不要奢望美味肉羹。
只是一想到潼關所見的防力增強,更不知這種餐食還能享受幾次,馮山心情又難免低落下來。一直吃到連打飽嗝,馮山才意猶未盡的站起來抹去嘴角油光,沉聲道:“速速引我去見郎主,我有重要軍情稟告。”
“郎主眼下正在禮見貴客,你先等待片刻。”
鄉勇頭目行過來沉聲說道。
“什么樣的貴客?我這里可是重要軍情!”
聽到頭領這么說,馮山感覺自己用性命換來的情報被輕視,便皺眉說道。
“什么樣的貴客?那可是弘農楊…弘農楊氏你可知何人?”
頭領聞言后便笑道,滿臉與有榮焉,還想吹噓幾句但自己也不詳知那弘農楊氏究竟奇異在哪里,頗有意興闌珊道:“罷了,說了你也不知。總之,弘農楊氏那可是咱們郡中大宗,他家人都是天上星斗一般,小民可以望見卻難攀近…唉,你先跟我來罷,郎主稍后肯定也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