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以北,有很多鄉民塢壁結社自保,而河東薛氏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與佼佼者。
老實說,看到這個薛濤,沈哲子心中是不乏親切的,因為他們吳興沈氏與河東薛氏可以說是這個時代中一南一北、以武宗而謀求上進的代表。而且沈哲子也不諱承認,真要輪到原本歷史上的格調以及日后所達到的成就,其實河東薛氏還是要高于他們吳興沈氏。
沈氏是唯恐天下不亂、趁亂求進的代表,為了自家門第前程,敢于將世道攪動得更加混亂。而河東薛氏則不同,或者說他們的處境已經無需再主動去攪亂,已經亂得無以復加,而薛氏便是這個時期在胡人統治下、晉人門戶艱難求生的一個典型。
所謂不仕劉、石幾十年之久,河東薛氏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就體現了這個時代漢人的筋骨面貌。他們并不熱衷于加入胡人的統序中,而是固守自己的傳統與生存環境,從原本歷史進程而言,他們才是真正能夠保全北方漢人元氣的原因所在。
但事物都有兩面性,尤其對當下的沈哲子而言,河東薛氏這樣的存在,實在談不上好。甚至于在大將軍府近來所規劃的西征攻略中,其中就包括了一部分鏟除河東薛氏的軍事方案。
放在一個比較大的尺度來看,干掉你并不是因為你道德卑劣又或者惡貫滿盈,而是因為你擋住了我的道路。
薛氏筑堡守衛鄉境,蔭眾達于數萬,能夠在兩趙的交相蹂躪中存活至今,除了本身才力的確出色之外,也在于其鄉境所在有著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
薛氏所占據的汾陰區域,恰好位于黃河與汾水之間的夾角,其重要性幾可類比橫江之于建康,與蒲坂和風陵渡共同組成潼關對岸的地防要塞,甚至于王師過去這幾年所營建的潼關都要加上這一部分地防,才可稱得上是一道完整的門戶防線。
如此要地,沈哲子自然早有圖謀,尤其是確定了稍后幾年戰略重心放在關中之后,不得河東這一側翼防護,他甚至不敢將王師大規模投入關中戰場。
所以早在數年前甚至還沒有進行中原大戰,沈哲子便已經派人聯絡以薛氏為首的河東鄉豪,但成果說實話談不上有多好。最起碼的一點,他如今已經入洛數年,這個薛濤才第一次前來拜見,可見這些河東鄉宗閉守鄉土之心有多么頑固。
無論如何,薛濤肯于主動來見,就是一個好的開端。雖然大將軍府也有用兵的計劃,但那是逼不得已的備選,除非已經沒有了別的選擇,否則沈哲子也不愿輕易用強。對薛氏喜惡與否尚在其次,主要還是為了節省用兵成本。
原本歷史上,石虎集結大軍將近十萬之眾都沒能打下汾陰薛氏塢壁,后繼的苻堅包括北魏也要以羈縻為主,名爵示好,允許薛氏世守河東。假使薛氏真的愿意歸順于王道,沈哲子總不至于氣量還不如那些胡主寬大。
行入閣樓后,賓主各自落座,氣氛其實是有些尷尬。此前數年,行臺都在明里暗里有所示好,薛濤卻多有保留,如今卻是因為鄉土遭遇困境,不得不走入洛中尋求解決辦法。
羞愧之余,薛濤心中也多有忐忑,面對沈大將軍這樣一位威嚴玉人,難免更覺局促,不知該要如何開口。
隨著年齡漸長、權位越高,沈哲子的性格也在逐漸變化。薛濤這樣一個多受行臺關注的河東大豪入洛,以及入洛之后所作所為,自然瞞不過沈哲子。
若是往年,他總免不了要開口刺上幾句,將心中不滿略作發泄。可是近年來對于此類意義不大的口舌意氣,他已經興趣不大,除非是必須要直接弄死對方,否則也不會再刻意讓人難為情。
彼此落座后,沈哲子首先開口笑道:“人不經事,不知何者為貴。世道俗流于我多有不解,我土生南鄉,平生未遭胡虜迫害,何以竟要如此矢志北進,厲念殺胡?但今日見到薛君,我猜你該是沒有此類不解吧?”
薛濤聞言后略有錯愕,沉默片刻后才開口道:“凡大禍降臨,則必有圣賢出世救世。綱常天數,有缺有補,大將軍用事以來,屢創殊功,人不能及,縱有奇異,天數所定…”
“如此盛贊,我實在不敢當。神州板蕩、生民涂炭,如此禍變若只為圣人出世,則如此圣人,不出也罷。我倒覺得我與薛君品性頗有相類,你我俱是不學門戶所出,中朝舊世,素無清譽可夸,不得雅重,才力無彰。”
沈哲子聽到薛濤這么說,便擺手道:“胡禍滋生,倫常墮落,盛名之士多無能為力,我也無有所長,唯一點烈性難掩,人既不能,我當勇出,疾風難摧勁草,胡塵難辱壯士,退則自守倫理,進則裨益蒼生,或進或退,唯堅貞不失。”
薛濤聽完這一番話,一時間大受觸動,更是忍不住大生知己之感。永嘉禍事以來,他家便自守鄉土,最初的確是擔心會受到胡禍戕害,但這么多年堅持下來,鄉境之中黨從依附者越來越多,已經不再只是最初自家求存那么簡單,而是成為鄉中秩序的最后捍衛者。
譬如今次石生亂部摧殘鄉土,薛濤若是純為自保,大可不管不顧將那些依附之眾盡數驅逐而出,單憑他本族力量,足夠保護自家塢壁無失。但是彼此依存共生多年,鄉眾為他家壯勢,而他家則給鄉眾提供庇護,又怎么能如此絕情的徹底割舍拋棄。
薛氏本非河東望宗,那些裴、衛人家各自高譽得享,一旦禍患臨頭便各自奔逃求安,絲毫不以鄉情為念。若非他家這么多年的苦力維持,鄉情更不知要被胡禍摧殘成什么樣子!
“所謂裨益蒼生,小民誠不敢望,但若言守庇方寸,堅貞不失,父子繼力,不敢有一刻懈怠!”
過了好一會兒,薛濤才拱手說道。
聽到薛濤這一番自剖,沈哲子也是忍不住暗嘆一聲。他之所以覺得薛氏難以處理,癥結就在于此,若薛氏僅僅只是單純的趁亂而起、興風作浪的軍頭豪武,直接鏟除沒有二話。但是很明顯,他家幾十年不向胡虜低頭,是有著自己道德操守的。
從薛濤自己而言,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都是為了維護鄉土倫理與正義,無可挑剔。但從沈哲子的角度看來,這就是竊奪鄉譽,以自保之名而行割據之實,是一個頑固盤踞的瘤結。
“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今日得見薛君,不免讓我想起此前洛中盛論一貞節婦人,其人自守之頑強,不遜丈夫。能守一貞,已經無需為大小差別而自慚。”
心中縱有感慨,沈哲子也都不在臉上流露出來,講到這里后他又是長嘆一聲:“我居河洛日久,至今始得面見薛君,欣喜之余,也是難免傷感啊。人言方以類聚,我是常以貞烈自美,但卻久來不得薛君這種堅貞壯士親昵,羞慚遺憾,久成心疾啊。”
言中雖然也在責怪薛濤日久不來拜見,以這種方式說出,無疑要令人更加好接受一些。但就算是這樣,薛濤在聞言后也是難免慌亂,忙不迭起身拱手道:“愚因卑鄙傖寒,恐污大將軍視聽,因是不敢輕易…”
“罷了,風言途見終是淺薄,薛君若能早來相見,應知我干練之外,尚有度量能容可堪一夸。但無論如何,薛君今日能來見我,我也實在自覺振奮。本該盛宴款待,并邀時流共賞薛君風采。可惜當下行臺軍務籌備繁忙,群屬俱都難得抽身,怠慢之處,還望薛君見諒。”
薛濤連忙拱手道是不敢,可是稍作回味這番話語,心內又是充滿了好奇。河洛之間武備繁忙,這一點他也有所感受,他家居所在,距離河洛已是咫尺之遙,此處若有兵動,對于他家處境也是影響至深。
趁著這個話頭,薛濤也連忙壯膽稍作探問:“大將軍御下王師盛功壯闊,屢破賊趙于陣,我等寒傖也多有感振奮,也盼能以薄力襄助盛舉,冒昧陳獻,若能得助王事,不敢有辭。”
沈哲子聞言后便笑起來:“王命驅用,要將王政再播諸夏,唯將士用命以進,豈能侵擾鄉民過甚。但薛君自非尋常,能于胡虜爪牙之下安守一方,可知也必才力可夸,足堪謀事。今次用兵,意在關中,誓必痛撻關中群賊,使此天府再歸王道。”
薛濤聽到這里,神色已有幾分異變,而沈哲子又繼續說道:“今次用兵,我將親往,即便薛君不作來訪,大軍過于鄉境時,我也要前往訪問。西面鄉情風物如何,于我而言多有陌生,諸多無知也要請教薛君這種世居地面的壯士才能略得解惑。”
薛濤聞言后,心情不免更加跌宕,不免慶幸自己入見及時。王師大舉西進,他家正在征途之上,若想完全免于影響那是做夢。若真是兵臨鄉境才不得不見,只怕到時候沈大將軍待他就不會這么客氣了。
但慶幸是一方面,擺在眼前的問題是實實在在的,他家又該以何種態度來應對王師今次的西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