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的時間,耳邊盡是喧嘩,又要笑臉應對各式各樣的詢問,待到傍晚清閑下來,桓沖也是疲累難當,坐在松林間一座竹亭里,手捧著新沏的茶湯輕啜細飲,總算享受一點難得的悠閑。
“幼子兄,我等友人約定稍后夜游伊闕,同往可否?”
一名馨士館同窗自亭外行過,看到坐在亭子里的桓沖便擺手招呼一聲。
桓沖連忙站起身來擺手笑道:“我體格畏寒,就不擾同窗雅興了。待到忙過近日宴期,再請友類共樂。”
沒能邀請到桓沖,那少年多少有些失望,但也不再勉強,拱手告辭離去。
天色漸漸晚了,桓沖也休息的足夠,便站起身來歸還茶具,往工程院外行去。沿途也不乏工程院學徒們在打掃院舍,見到桓沖后,俱都恭敬施禮,不敢輕慢。
外人只道學府館院之爭甚烈,此前甚至發生幾次辯論口角,甚至不乏館中學士斥責工程院不學經術,誤人子弟。
但其實館院之間私下里也并非全無交流,院中乏碩儒,往往禮聘學士前來授業,而館中則乏用度,常常要靠工程院接濟。而且館中一些舊籍的修復補救,往往也要依靠工程院巧匠去做。
至于更低一級的生員層次,各種鄙視貶低的確也有,但并不成主流。尤其桓沖對工程院更是乏甚惡感,如果不是家中老母強烈要求,他甚至更樂于在工程院受業。
無他,因為工程院各種福利實在太好了,學徒進學往往不滿一年,便被安排各種各樣的庶事歷練,若是有幸加入到一些盈利豐厚的事項中,單單各種回補傭俸便優厚十足,足以養家。
桓家早前幾世或是有經術傳承,但是到了這一代,學風已經無存。甚至桓沖還不怎么記事,他父親便戰死宣城,幾個兄長也都學識乏乏,自然無從談及家學。
桓沖向來乏甚安全感,這大概是幼年被典賣經歷所致,他比旁人更渴望一個安穩環境。雖然遵從母親的愿望入學馨士館,且可以說是學有所成,秀出同儕,但仍然有幾分不踏實,希望自己能夠表現的更有用得到親長關注。
馨士館月考包括鄉射等諸多學禮,也多有擇優犒賞,但跟工程院學徒學俸實在難作比較。
早年在江東,因為兄長桓溫入職得以治家,也算是過了幾年富足日子。
可是隨著幾年前那場動蕩,他家再次跌入谷底,長兄獲罪,被判徒役不知流落何方。一些門生也都因畏懼而各作離散,二兄并四兄都難守業。蘇祖禍后,尚有沈大將軍并庾氏蔭護家門,可是這一次卻再也無人再來關注他家。
雖然甚至不至于再來為難他家,可是許多吳人鄉宗卻知歷陽亂卒東來,他兄長桓溫也在其中招引,如今吳人再得勢,難免要于細微處為難他家。迫不得已,二兄只得典賣家業,再率家人北上河洛投奔三兄。
三兄身在戎旅,難得在家關照,雖然也一直叮囑桓沖安心進學,無憂家事。但桓沖幼來早熟,知道三兄已是家門唯一支柱,除了學業用心之外,又怎么能心安理得盡情享用三兄疆場亡命搏殺換來的賞格,因此凡得機會,便都想自己努力稍得家用貼補。
華賞宴乃是學府盛事,工程院自身人用不足,自然要向其他學舍雇傭人力,且報酬豐厚。恰好近來學業并不繁重,桓沖便報名前來幫忙。
“今年行臺也無辟用,且各方良才投獻諸多,我也不知等到何年才得入職。不如明年春里試作吏考,若能得中,貼補家用之外,也能略積事跡。”
桓沖一邊行著一邊自作算計道,他其實從今年開春就想參加吏考,但卻遭到阿母強烈反對,只道桓氏子弟不能循此偏途入仕。
但阿母卻不知河洛當下時勢,行臺威儀散及四野,各處不乏野賢爭相入投,行臺于才用方面實在不乏,就連那些廣得時譽之眾都要等待選辟,他區區一個馨士館的學生想要獲得辟用,不知將要等到何年何月。
當然征辟也并非唯才是舉,還是有人情的操作空間,可是他家人情早在前一場動蕩中被消耗無存。即便還有三兄任事,但終究年淺,也多局限在軍中,很難關照家人。
像他二兄桓云一直在從此途求進,但投出諸多拜帖,換來往往都是冷眼,反倒將三兄甲俸因此耗費大半。
想到這一點,桓沖又忍不住嘆息一聲。每每二兄求進無果,歸家便要抱怨長兄累及家門,使諸弟都為世道所厭,阿母也因此憂嘆連連,常有咒罵言語。
隨著年齡漸長,曉事更多,桓沖往往也不理解兄長桓溫當年為何要那么做,但也僅僅只是不理解,倒也談不上怨恨。即便不循人情,行臺晉身之途同樣不乏,他只是覺得二兄遷怒于身不察己短,實在有些沒道理。當然這種想法也只藏在心中,他是不會在家人面前吐露的。
待到行出西山范圍,天色已經漸晚,桓沖便加快步伐往城南而去。
途中路過一處役營,里面居住的多是一些違禁犯事的苦囚,突然桓沖隱約聽到人呼喚“桓大”,他臉色驀地一變,直接行下大路往那役營而去。
役營居住雖然多是一些苦役,但也并不臟亂,一些日常的雜務俱都整整齊齊碼放在一處等待焚銷。營中不乏役夫走動,神情雖然多有木然,衣衫也是襤褸,但卻沒有那種令人作嘔的腐臭氣息。
關于這一點又不得不說起去年春里,行臺主持賑災撲滅疫情,桓沖作為馨士館學生也有參加,主要工作便是監督勞役們沸水浸泡,看來這規令一直保持下來了。
一個外人貿然接近役營,很快便引起了守營軍卒的注意,有兩人上前手持竹杖驅趕。桓沖只能小退幾步,站在遠處墊腳張望,可是觀望良久也沒能發現記憶中那個偉岸的英姿。
這會兒天色越發黯淡了,桓沖只能懷著失落的心情返回大道,繼續向洛陽城行去。
待到洛陽城外,天色已經徹底晚了下來。雖然城中也有宵禁之令,但主要在洛水兩岸執行才最嚴謹,城南一片倒是還能自在出入。
入城之后,桓沖并沒有急于返家,而是轉到就近一個夜市中去。
洛陽城居民漸多,但絕大多數都是赤貧小戶,即便有什么衣食飲用的需求,也無需專程造訪城內幾個大市,因此坊間各種私市便應運而生。至于售賣的貨品也都很樸實,或是谷米蛋禽,或是綀麻咸味,都是小戶私產、庶民需用。
桓沖一身學袍入市,還是引起了一些注意,不乏鄉眾圍繞上前兜售貨品。只是在看到鄉眾有集聚之態,市中胥員便持杖上前將之哄散,還不忘對桓沖討好一笑。
生民雜居,治安維持自然不易,難免欺男霸女惡事發生,但桓沖這一身衣袍就是一層保護。早前有館院學徒于坊中遇害,司隸嚴查追捕,犯事者直接被斬首,許多僅僅只是旁觀不救的民眾足足近千眾也因此被發為罪囚。
如此嚴刑之下,世道風氣才有肅然。否則單憑桓沖一個少大中入于這種市井亂處,簡直就是在找死。劣民害命無需借口,單單一條衣帶、一雙皮履便足夠動機。
工程院傭錢都是日結,桓沖將手探入袖囊細細數出一半數額,然后在市中多作采購,此間貨價低廉,將近百錢便購買了足足一板車的貨品,不乏禽魚之類的肉食,甚至還有半扇狗肉。
這對于小市而言,已經算是大宗交易,有的鄉眾因為桓沖闊綽早早賣完了貨品,便好心表態幫忙運送。桓沖對此也不拒絕,便領著兩名幫忙的鄉人穿過小市,借著城頭火炬之光又行過一條坊道,便到達了一處施工過半的坊中。
坊里尚在舉火夜勞,那監事看到桓沖行入,便大笑著行上來拱手道:“桓郎又來探望家仆?”
“有勞馮君關照了。”
桓沖舉手以應,又示意那幫忙的鄉人將半扇狗肉送給對方。
那監事見狀笑容不免更加歡暢,連連表態一定關照好桓郎家仆。他日常交際都是粗鄙之眾,哪有人懂得以“君”稱謂,這位桓家郎君折節禮待,又能長得惠利,因此也是加倍的恭禮。
“只是有一樁,稍后我將調往別坊,只怕不能再就近關照。今夜恰是桓郎到來,我也就難免舊事重提,某雖只是一介鄙流,但也欽慕桓郎家門仁澤,愿求葵娘為婦,及后也必恭奉尊府…”
那監事接過狗肉提在手里,又一臉羞澀的說道。
“這事我記下了,但葵娘于我家不同尋常,她之意想如何,我也不能強違。但無論成或不成,都要多謝封君惠念。”
桓沖略作回答,才又轉行到坊中一個角落里。這里一座格局逼仄的小小院落,籬門只是虛掩,桓沖推門行入,看到房內一片漆黑,便低喚道:“葵娘可在家中?”
“在、在…奴在…”
片刻后漆黑的房中才響起一聲略帶驚喜的低呼聲,片刻后門閂抽起,一道身影倉促行出,借著月色能看到乃是一個荊釵布裙婦人。
婦人看到站在庭內的桓沖,臉上先是一喜,片刻后又惶恐道:“夜中路險,郎君又何必來見…若、若是,唉,賤奴哪值得郎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