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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9 劫入臺苑

  冬(日rì)暖陽之下,臺城正陽門前出現了一幕奇景。

  由于近(日rì)畿內多事,所以正陽門附近防衛也有加強,臺臣百官出入都要經過層層盤查。然而此刻在道路中央正對正陽門的位置上卻橫置一輛牛車,不獨宿衛們不敢靠近,就連其他臺臣走到這里也要兜個圈子,不敢多看一眼,仿佛這牛車上乘坐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的確,車上乘客非常的了不起,正是以尚書令致仕的溫嶠。溫嶠(身shēn)份自然無需多提,乃是當下可以說是碩果僅存的中興元輔。可若單論這個(身shēn)份,在目下畿內形勢而言也僅僅只是象征大過實際,各方對其或許有敬,畏則未必。

  真正讓臺臣們對此老敬而遠之的,還是在幾(日rì)之前郗鑒的死訊在都內傳開,而后閉門養病(日rì)久的溫嶠便帶領著兩個兒子乘著牛車出現在了宣陽門外,既不進臺城,也不離開。

  當時中書監何充聞訊趕來打算稍作勸說,然而卻被此老指令二子持杖上前打翻在地,以致群(情qíng)嘩然。何充雖然顏面大失,但也僅僅只是退回臺城,同時吩咐宿衛千萬不要冒犯此公。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里,遭殃的不獨何充一人,大凡臺臣敢于靠近,甚至包括宣城王司馬昱并國丈衛崇在內,一旦敢于上前言語,俱都遭到溫嶠二子毒打。

  臺內眼下正是百困交集,對于溫嶠此番乖戾行為也不敢輕舉妄動,索(性性)不聞不問。然而就算是這樣,這父子三人每天都要至此,停留一到兩個時辰不等。

  臺臣時流一開始或許不理解溫嶠為何要這么做,但漸漸也都想明白了,此老是傷于郗鑒之死,以此來表達自己的不滿,敦促臺城盡快給出一個說法。

  而明白了這一點之后,卻讓時人更加的傷感。郗鑒、溫嶠那都是老一代方伯之選,尤其在蘇祖之亂中各擁勤王義師為平亂定勢做出了極大貢獻,可是現在,一個死在了作亂鄉眾的裹挾中,另一個也已經病得口不能言,只能用這種近乎無賴的方式控訴在位臺輔們的昏聵行徑!

  他們的時代以及他們所締造的秩序,他們為了家國所奮斗的一切,到了目下已經成為執權高位者漠不關心的事(情qíng)。

  然而這么久拖下去也不是辦法,溫嶠在宣陽門堵門一天,臺城顏面便要喪失一分。

  他們也不是沒有試過(陰陰)遣宿衛堵住溫氏家門以阻攔這父子,然而都內也并非只有臺城一方,更有眾多時人有感于溫嶠這種悲愴的控訴表達,一旦溫氏車駕受阻難行,便不乏時流由近畔街坊之間涌出,也學去年梁公護衛那般環臂以人為墻,比肩踵行將溫氏父子送至目的地,而后各自散去。

  雖然在這過程中,溫家父子同樣對這些義助他們的時人不假辭色,乏甚言語,而那些時人也并不奢望能夠以此邀取感謝報酬。然而這種沉默的行動自有一股龐大壓力,落在臺內群臣眼中,壓得他們呼吸困難。

  終于,迫于這種壓力之下,臺城不得不正視郗鑒之死,給出了正面的回應。這一(日rì)溫氏父子同樣靜默示威,途中褚翜之子褚希匆匆行來,遠遠作揖而后命人將一份函文送了過去,繼而對侍立在車旁的溫放之說道:“弘祖兄,臺內同樣悲于郗公之逝,近來百事交困,所以未能及時處斷。目下郗公哀榮事宜俱陳于此,恭請溫公斧正,若無異議,即刻明詔公告。”

  溫放之聞言后接過那一份詔書底稿,而后便湊到車旁趴在父親耳畔低聲念誦內容。溫嶠目下病體已經極為沉重,已經徹底的說不出話,只能通過眼皮的眨動來表達簡單的意愿。

  詔書內容極長,扣除前半部分美飾辭藻之外,最重要的便是對郗鑒一應哀榮安排,追贈太宰,謚號文成,最重要是封爵直接改以郡望高平加封,這也是中朝以降罕見之殊榮。

  可見臺內平息此事心(情qíng)之迫切,以及臺輔們各自心內對于郗鑒的愧疚。然而整份詔書中,卻全然無涉郗鑒死因的追查。

  溫嶠聽完之后,手指彈動片刻,溫放之忙不迭將詔書底稿遞進其手中,然后整份詔書便在溫嶠指甲勾劃之下而支離破碎。

  “嗬…回、回…”嘴角發出幾聲含糊的嗚咽,溫嶠便閉上了眼,眼角已是濁淚長流。

  “回府。”

  溫放之讀懂了父親的意思,轉頭招呼二弟溫式之一聲,兄弟兩人共駕牛車緩緩離開了宣陽門。

  褚希呆立遠處,看看地上那已經支離破碎的詔書底稿,一時間不明白該要怎么做,片刻后才趕緊上前撿起紙張碎片,而后匆匆返回臺內匯報。

  “溫公已經走了?”

  聽完褚希的講述,褚翜便微微頷首,表示知道了。

  “可是溫公究竟何意?明(日rì)會否再來?”

  褚希仍然有些不解。

  “他不會再來了。還是要趕緊安排宿衛就近防衛,保證溫府安寧,以供溫公靜養。至于詔書,便如前論,明(日rì)宣告吧。”

  何充臉頰隱隱還有烏青,聽到褚希的問題后便回答道。

  臺中的表態很明顯,他們不可能對郗鑒的死因追查到底以破壞整體的和諧。確實郗鑒舊功卓著,但其人從徐州任上離開之后,在時局中最大意義已經不在了。

  這一點,從蘇祖之亂后便離開江州回歸臺城的溫嶠感受最為深刻,溫嶠在臺內雖然地位尊崇,但卻從來不具備執政的權柄,不是因為功勞不高,而是因為乏于黨羽呼應,實際的權位甚至都比不上后入臺的沈充。

  而郗鑒是怎么死的?是被他青徐鄉黨((逼逼)逼)迫至死!

  臺中即便給予殊榮追贈,那也不是因為溫嶠無聲壓迫所致,追本溯源,還是因為怯于沈維周以此為借口鼓動徐州甲眾南來。雖然這種可能越來越大,但是總好過什么都不做。

  然而無論如何,郗鑒的死總令局勢變得更加嚴峻幾分,已經漸漸有不受控制的趨勢。

  “若是此前能橫下心來,而不是縱惡養(奸jiān)…”

  另一側庾冰突然開口說道,他也嗅到幾絲越來越危險的氣息。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去廷尉提出諸葛伯言將之送回,告知葛公,若王深猷還不即刻歸都,隱患于外,那他也不必再來!”

  褚翜這會兒更加焦躁不已,沈充遭襲下落不明、郗鑒為亂眾裹挾至于(身shēn)死,樁樁種種,使得江北兵眾南來之勢漸成。一開始沒有痛下決斷將瑯琊鄉亂平定剿滅,他們便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如果這時候再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郗鑒而深究青徐僑眾,那就等同于自殘。

  唯今之計,只有團結一切能夠團結的力量,這已經成了一條不歸路。

  “可是,這種(情qíng)況下王深猷怎么還敢…皇太后仍在催促用兵。”

  庾冰一臉為難道,郗鑒死后這幾天,他們承受的可不僅僅只是來自溫嶠無聲的控訴,還有皇太后那里越來越嚴厲的訓斥。就算是溫嶠不會帶來實質(性性)的威脅,可是皇太后卻是一個莫大的變數啊。

  “你們兄弟難道沒有辦法?放膽去做,眼下唯以求存求穩當先,為此諸事都可協調。”

  褚翜雖然只是反問,但話語中其實還是暗示了一條道路。

  庾冰聞言后,面色陡然一凜,繼而垂首不語,可是額頭上已經冷汗密集,可見心內斗爭焦灼到了極點,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顫聲道:“稚恭所部后繼次第而來,都南已是地狹難駐…”

  “石頭城正為周侯坐鎮,目下也是滿駐。州城吧,后繼之師前往州城。還有,你要轉告稚恭,嚴束部曲悍眾,都下不同邊邑,他們在都南鬧得實在有些不像話。”

  褚翜略作沉吟后便回答道,隨著庾翼兵眾越聚越多,其卒眾劣態也是盡數顯露,將整個都南敗壞得不成樣子,許多于此守業的吳人鄉眾家門都被擊破,紛紛無奈出逃。他松口讓一部分庾翼的兵眾入駐州城,也是存念分離其眾,各作監控。

  “那好吧。”

  庾冰聞言后便點點頭,而后便率領一部分人眾直往苑內而去,沿途一路暢行,幾乎沒有經過通稟便來到皇太后(殿diàn)下。

  皇太后這幾(日rì)也是憤懣不已,此前催促庾翼兵發瑯琊未果,結果諸葛恢那里又表示瑯琊亂民已經自悟知錯,不(日rì)便要歸都請罪受刑,眼見連根將王氏掃除的最好時機將要不在,突然又爆發出郗鑒(身shēn)死這一個意外。

  這自然更給了皇太后借題發揮的機會,可是庾翼那里又因都南吳眾頻有(騷sāo)亂而不敢妄動,所以在看到庾冰之后,皇太后自然難有什么好心(情qíng)。

  可是她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訓斥,庾冰已經先一步發聲道:“目下京畿內外,多方都有不靖跡象。尤其覆舟山所近,更是不乏瑯琊亂眾(陰陰)聚,為安危而計,還請皇太后陛下與皇帝陛下暫移建平園,事定之后,再返苑中。”

  “(情qíng)勢已經危急至此?我此前命你兄弟速速發兵,你們卻膽怯不行,結果現在…”

  皇太后聞言后,臉色已是陡然一變,繼而又忍不住對庾冰抱怨,但很快又自作自言:“罷了,罷了,你們才力也就如此,還是速召維周入拱…”

  “只是小患罷了!亂出各方,因是一時難定,實在無勞江北。”

  庾冰竄前一步,一把按在皇太后手背上,疾聲道:“阿姊難道連自家兄弟都不再信?”

  “我就是因信…”

  皇太后下意識回一句,繼而便察覺到庾冰神態有異,一股危機感陡然從心內涌出:“季堅你…”

  “閑言無需多講,請阿姊盡快起駕。”

  庾冰下意識小退一步,繼而神態變得嚴肅起來,語調中卻再也沒有稟告請示的意思:“但請阿姊信我,只要我兄弟一命尚存,絕不容許任何人凌辱君威!”

  皇太后坐在席上,兩眼死死盯住在她看來已是分外陌生的庾冰,通體寒意,呆若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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