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的冬天,雖然沒有江北那種大雪漫天、冰封千里的蒼茫壯闊,但酷寒之處卻無多少遜色,天際鉛云低垂,凝結成冰渣的凍雨劈頭蓋臉灑落下來,那種寒意直接滲透衣衫達于骨子里。
這種惡劣的天氣下,人在家中圍爐而坐,爐火倘或不旺仍然難免寒意入侵,若是不得不跋涉于途,則更是一種辛苦的折磨。
但尋常小民生計所迫,又哪里有資格能夠完全免除這種苦勞奔波。而且正是由于條件的艱苦使得這種時節收獲往往要比春秋之際更高得多,所以更被一些人當作一年生計重點所在。
此刻在句容鄉野里便有這樣一支隊伍,隊伍規模不算大也不算小,約莫百數人眾,這些人多為盛年丁壯,驅趕著十幾頭牛馬畜力并五輛滿載著貨品的貨車。
隊伍的首領名叫孟止,年在三十六七歲之間,有著豐富的人生閱歷積累而體能、精力也沒有出現明顯的衰竭。
孟止是吳興長城人,原本是縣中鄉豪家養陶工匠人,因為技藝精湛而漸漸獲得主家看重,后來主家在建康都南興建工坊,便被派遣離鄉在都南擔任一個管事。工坊的經營上了軌道,孟止也因為這些貢獻而被方面為民,成為自由身。
雖然成了在籍之民,孟止也沒有脫離主家,由原本的主仆轉為了雇傭,幾年下來也積攢了數目不小的浮財。
今年主家關閉了在都南的工坊,將許多人財物貨都撤回鄉中。
孟止在思忖良久之后,還是決定不跟隨主家隊伍一同歸鄉,而是又在建康逗留一段時間,聯絡了一些出身背景跟他類似的鄉眾,組織起這樣一支規模不大的商隊,先是在建康周邊活動熟悉商貿,終于在年底置辦一批緊俏物貨決定歸鄉。
小民自有生存之道,孟止所擁有的財貨自然比不上一些傳承數代之久的鄉豪,但幾年的積累加上今年商貿所得,也積攢下堪堪七八萬錢。
這些錢財,他除了留下萬錢貼身收藏以作應急之外,剩下的都置辦成了貨品。
建康城如今商貿興盛,各種南北物貨充斥于此,像是北方優質的皮毛、藥材,包括一些金屬器物,在吳中鄉土都是極為緊俏的貨品,不愁沒有銷路。
尤其隊伍中那些牛馬畜力,在建康雖然價格也不低,但若運到了鄉中,收利能有數倍之高。當然如此長途的販運活物,風險也是極高。所以孟止也是慎之又慎,僅僅只購買了五頭牛并兩匹駑馬,這已經花去了他將近一半的儲蓄。但若冒險成功的話,他的儲蓄將以倍數而增!
“這幾年鄉里多有放免,鄉戶入籍墾荒,牛力正是稀缺,上好耕牛甚至一頭作價兩萬錢之多…”
孟止一邊駕著牛車前行,一邊在心里核算,他所選的這五頭牛都是選的膘厚毛長,能夠承受住長途跋涉的。這樣的牛在建康周邊作價不過四五千錢之間,一方面是因為京畿周邊工商興旺,耕織反而稍遜,另一方面則是江北大量販售南來,也極大的壓制了價格。
吳中近年來也是商事興旺,與之相比田畝所出反而被漸漸超過,所以許多鄉宗也都不再樂意耗費大量米糧供養數量龐大的蔭戶,放免已經成為潮流。
而這些被放免的蔭戶若是沒有旁的技能,毫無疑問墾荒耕織是最踏實穩定的謀生手段,所以對于農具和牲畜的需求量也是大增。
官府雖然不提倡耕牛的私下買賣,但也是禁止不住,只能通過開具賞格來掌握耕牛。這樣的耕牛若是在縣府上籍,本身能夠獲得千數錢左右的補貼,若是遇到官府征用的情況,每月還有幾百錢不等的飼料補貼。或者憑耕牛和勞力參加縣府組織的墾荒,可以獲得不同畝數的幾年免稅。
所以,孟止這五頭耕牛若能成功運回鄉中,無論是留下自用還是直接售賣,所得都極為豐厚。就算是支撐不回鄉中倒斃途上,牛皮、牛角包括牛肉等材料,也能勉強收回過半的成本,只是途中耗費的飼料就要賠進去了。
跟這五頭牛相比,那兩匹駑馬在孟止看來就不是一筆好買賣了。馬價在江東始終極高,哪怕這兩匹馬無論毛色還是體魄都乏甚可觀,但合起來也花了孟止一萬五千多錢。
而且一旦踏上歸程,這兩匹馬便狀況頻出,如果不是隊伍中有獸醫沿途照看,只怕早就要累死病死了。但就算是這樣,單單為了照顧這兩匹馬,孟止心內核算這沿途還要搭上五千多錢的成本,到了鄉里一匹成本便高達萬錢之多,這還是能夠成功運回鄉的情況下。
“還是太冒失了…”
想到這里,孟止不乏惆悵的揉了揉眉心,他也是被吳鄉極為高昂的馬價所誘惑,要知道在吳中但凡是馬,最低都在三到五萬錢之間。原本他覺得值得冒一次險,但還是小看了馬匹的嬌貴和運送的難度,現在看來這將近兩萬錢的本錢是很難收回了。
兩萬錢,已經是孟止在都南做工,勤勉一整年扣除所有花銷后的收入所得,他怎么能不心痛。
不過拋開這兩匹馬的陰影,這一趟歸鄉總體上前景還是不錯的。
且不說能夠獲得高額回報的牛,其他四萬多錢的物貨,回到鄉中后基本上也能獲得將近一倍的利潤。如此一來,他手里的浮財便遠超十萬錢數,這一筆錢,其中一部分孟止打算向主家將妻兒都贖買出來,這樣便有了自立的基礎。
作為家生的蔭戶,孟止跟主家關系也算不錯,主家阿郎離都前便告訴他,只要上交兩萬錢,他們全家都可放免。
這一份錢數也不是主家無良剝削,孟止自己是個技藝精湛的陶工,他的妻子和女兒都是莊上織工,大兒子則在紙坊做工。一家五口除了一個將滿十歲的小兒子,剩下的都有一技之長,這全賴主家的培養,更不要說如果沒有主家張羅,孟止憑自己甚至根本沒能力娶妻生子。
所以這兩萬錢與其說是贖身錢,不如說是主家關照只取的一個象征,當然這也是因為孟止這些年為主家在外勞累盡責應得的回報。
“兩萬錢贖買家人,三萬錢留給大郎娶妻。牛要留下來兩頭,往后自立過活沒有田畝是不行的。再拿出五萬錢來,跟主家合營一處瓷窯,往后也就免了在外奔波…”
想到今次歸鄉種種,孟止臉上忍不住流露出濃濃的笑意,只是因為冷冽寒風吹得臉都凍僵了,令這笑容顯得有些別扭:“幾年沒有歸家,也不知小郎還識不識得他家阿爺?我離家時,那小子走路都還不甚穩當,沒有阿爺管教,也不知頑劣成了什么樣子…倒要記得請郎主出面問一問,能不能把小郎送進沈家龍溪術堂學業?若是能辦成這事,以后全家都沒了憂愁…”
隊伍人員眾多,兼之貨品不少,所以行進速度并不快。冬日里天都短,每天不過行進三五十里,等到進了茅山,道路變得崎嶇起來,行進將會更加艱難,若再遇上風雨阻途,沒有二十多天是不能返回長城鄉里的。
所以行途中,也多有咒罵聲發出,所咒罵的人則是他們根本見都沒有見過的臺中高官。
其實句容、義興這條商路,尋常是很少有人走的,就是因為茅山橫亙其中,道路崎嶇不平,冬日野中荒涼,不獨補給不易,甚至還有可能遇到虎狼之類冬日覓食的兇獸,甚至就連盜匪也有可能遇上。
往常吳人大小商戶,主要還是循著破岡瀆出都,然后一路沿運河經吳郡南下,即便是不走水路,這一路上道途也暢通平坦,自能少受危險和辛苦。
這條商路,往年多為吳人官員打理,事實上也是吳地人家開辟出來的,對于鄉人肯定會有關照。可是隨著京畿局勢動蕩,大量的吳人官員被驅逐出外,僑人接掌這些商路,以往的便利不再,然后便是大規模提升商稅比例。
孟止等行商,本身就是社會的底層,若再被沿途盤剝一番,經商的收獲大半都要被盤剝走,如果遇到什么風險,甚至有可能血本無歸。所以就算有危險,但為了自身財產而計,也只能行上茅山這條小道。
他們這些人,大半財產都集中在這些物貨上,自然也無可能再花一筆巨資雇傭強眾護送。而面對未知的風險,唯一的保障便是鑲嵌了鐵塊的竹杖木棍并幾張柘木、竹篾打制的簡陋長弓。
這一日,隊伍行過一處低洼的干涸葦塘,遠處茅山那低伏的山嶺已是依稀可望。雖然天色尚早,但前路也不知還有沒有合適的避風宿處,孟止在稍微查看一下地形,便決定今日留宿在此。
經過幾個月的磨合,隊伍也漸漸變得有章法,其中一部分人歸攏堆積物貨,另一部分人則掘土起灶,而孟止將弓杖分發下去,帶著十幾名尚有余力的丁壯往左近掃蕩,一方面是確定環境安全與否,另一方面也想看看能否獵獲一些野味加餐。
然而他們行走未久,突然看到葦塘對面有大量鳥雀驚起低空盤旋,這種情況要么是野中猛獸游蕩出來,要么就是有規模不小的隊伍在左近游蕩。無論哪一種情況,毫無疑問都是極為危險的。
所以孟止一方面約束隊伍準備應變,一方面派人返回報信,希望隊伍不要發出喧嘩,以期通過亂糟糟的蘆葦隱匿下來。
然而很快,左前方不遠處突然響起一聲刺耳的竹哨聲響,然后便有一道身影在孟止等人視野中一閃而過,快速后撤消失在葦蕩中。
被發現了!
眼見這一幕,孟止心緒陡沉,口中急促道:“快退,快退!退回宿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