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愔在云陽莊觀摩了好幾天,也結識了好幾位同齡的朋友,并且已經漸漸習慣了這種揮金如土的氛圍。但是在行動上卻始終放不開,沒敢動用沈充贈送的那價值百萬錢的鼎券。
按照云陽莊這些同儕的觀點,這種行為就是對錢財過分戀棧,拘泥而放不開,根本就不配擁有財富。
對此,郗愔也是倍感苦惱,要知道這百萬錢沈司空也是講明白了,乃是對他的一個考驗,衡量他的稟賦優劣與否。可是他現在甚至都不敢出手,更不用再說稟賦高低的問題了。
一連困頓了幾天的時間,郗愔終究還是決定詢問一下父親的意見。長達二十多年的嚴謹家教,并不是沈充一番話便能抹消,在沒有得到父親許可的(情qíng)況下,郗愔還是不敢有什么大動作。
聽到兒子講述近來一些遭遇并所接受的觀點,郗鑒一時間也是大感詫異,有些接受無能。
這些事(情qíng)和說辭自然都是與郗鑒長久以來的價值觀有著嚴重沖突的,所以在聽到兒子講述一番后,他心里下意識就將之給否定了。可是當再深想一層時,又隱隱覺得似乎也不是那么荒誕不經。
尤其沈充那一番言論,就算是歪理,但歪理也是自成邏輯的。的確沈氏父子尤其是沈維周這個人,有時候許多的選擇和作法都違背常理,讓人無從理解,但卻往往都能收以奇效。而對于這一點,郗鑒感受自然更加深刻。
他與沈維周同為江北方伯,誠然沈維周有著江東雄厚鄉基并鄉眾的支持,但郗鑒本(身shēn)也是久經世務磨練的干臣,而且徐州的基礎要比最初的淮南好了太多。可是數年下來,郗鑒在徐州也僅僅只是勉勵維持一個不散,卻已經被快速崛起的淮南迎頭趕上乃至漸有超越。
從這一點而言,就連郗鑒也不能斷言沈充這番言論就是妖言惑眾。就連郗鑒自己秉承舊理教育出來的兒子,也完全比不上沈充的兒子,就算稟賦上有差異,但功業上差距如此懸殊,也的確是讓人不得不深思。
“你乍遇異聞尚能保持謹慎,懷揣巨款還能守于行止,已經算是不錯。沈士居其人不學無術,暗于大理,但于世務庶細一途確是多有權變之能。你想向他學習這些,用心不算是錯,但也要記住謹守本質,勿為玷污。我家能立于世,與沈氏終究還是有差別,縱然有的方略他家子弟能大受惠用,但未必合用于我家。”
郗鑒也漸漸意識到不該對兒子管束太多,許多事(情qíng)都需要自己親(身shēn)經歷去判斷好壞:“沈士居所論囤聚卑劣這一點,我還是比較贊同的,聚貨失人,賢所不取。至于他贈你那百萬浮財,且過一段時間尋機送還。至于你的用度,我家也不是貧不應支,家業方面你也該著手去打理了。”
郗鑒本就打算等一段時間將沈家饋贈諸多財貨散去,正好交給兒子去做,若果真能夠因此磨練出什么世務本領,也算是一種收獲。
郗愔對于沈充的理論已經是信服,唯一約束著他的便是根深蒂固的家教,一旦聽到父親在這個問題上并不強阻自己,那一顆已經漸漸按捺不住的心頓時狂跳起來。
于是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里,便在云陽莊里進行瘋狂的掃貨,短短三四天的時間里,便拋撒出足足數百萬錢。父親將一部分家業管理交給他,而此行離任隊伍中本就攜帶著大量徐州軍頭鄉宗們贈送的禮貨,在財力方面,郗愔自有一股小覷群豪的氣概。
而郗愔的這種行為,落在云陽莊一眾吳人年輕子弟們眼中,則不啻于嚴重挑釁。在他們看來,云陽莊乃是他們的大本營,同樣是年輕有為、豪門子弟,怎么可能容忍區區一個傖子獨秀于中!
所以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云陽莊內各種物貨交易頓時變得活躍起來,甚至某一(日rì)單(日rì)的浮財流動便超過了兩千萬錢!
如此一個驚人的局面,就連沈充這樣一個老牌的燒錢大師看到后都暗感咂舌,覺得年輕人真是年少無畏,不可輕侮啊!
郗鑒雖然放手,但對兒子的行為倒也不是完全放任不管,可是最起碼這幾天時間里,他是真的沒有精力去管。
他過江來已經過了二十多天,臺中不可能不知道。而且早在七八天前他便派家人持著他的符令入臺稟告,云陽距離建康已在咫尺,就算此前臺中有刻意冷落的想法,又過去了這么多天,也該有明確消息傳來了。
可是,臺中不只沒有什么詔令上的回應,哪怕在私下里都沒有什么消息傳遞。郗鑒歸都的消息,可是已經在京畿附近傳開,而且也多有時流賦閑人家前來走訪拜望,但當中卻少見眼下尚在臺城任事的官員。
可見臺輔們雖然沒有明確表態,私下里也應該有所告誡,讓那些臺臣們不要隨便接觸郗鑒,從公到私對郗鑒進行封鎖壓制。
面對這樣的待遇,郗鑒心內自然不乏憤慨。誠然這一次徐州交接一如此前的荊州,都不是正式的在臺中主持下完成,但這當中難道臺城就沒有一點責任?
沈維周對徐州的圖謀那是由來已久、昭然若揭,臺城在這方面始終沒有做出什么有效的反制,頂多只是派人私底下里聯絡郗鑒,乃至于直接聯絡郗鑒的部屬,想要進行瓦解分化,這本(身shēn)就是一種自失體格的行為。
假使臺中明確表態徐州繼任另有人選,決不(允yǔn)許沈維周接掌徐州,就算郗鑒跟沈維周談得再怎么好,也必須要有所顧忌。可問題是臺中根本沒有什么公開表態,察其用心,這是希望鼓動郗鑒跳起來阻撓沈維周,而他們則坐享其成。
退一步講,就算這一次徐鎮交接完全就要怪郗鑒,臺中沒有一點責任,可是現在交接已經完成,甚至沈維周已經在徐州開始大刀闊斧的改制。而郗鑒作為一個長久戍邊的老臣歸都述職,臺中也不該是不聞不問的態度,要打要罰,拿出一個章法來啊?
現在臺城就像是純當沒有這回事,不獨對郗鑒沒有任何回應,對于徐州事務也完全沒有什么詔令上的指示和申明,就這樣維持著一個尷尬局面,完全就是一個(性性)狹負氣的匹夫形象!
但就算臺中再怎么保持緘默,江北這么大的變故不可能按捺得住,時入臘月,關于徐州的各種消息也在都內漸漸傳開來,一時間也是眾說紛紜。
雖然對絕大多數普通小民而言,梁公再掌重鎮,已經成了江北唯一拱衛江東社稷安危的強臣,可謂是眾望所歸。
但是世道不乏賢流,先不說沈維周適不適合接掌徐州,但這接掌的方式本(身shēn)就是不恰當的,所以也不乏時人圍繞這一點多做抨擊。自然郗鑒也難于幸免,被一部分人指責為是和陶侃一樣的權(奸jiān),強枝弱干,非社稷良態。
可是雖然民間對此議論不休,但臺城就此卻始終沒有什么表態,甚至就連郗鑒這個目下還高居太尉的老臣,也隨著徐州交接的消息,似乎就這么消失在公眾視野中。
臺城的這種隱忍態度,不獨令時流不解乃至于不滿,甚至就連許多(身shēn)在局中之人都有些按捺不住。
臺城內,歸都已經有一段時間的褚季野便直接來到堂兄褚翜官署,坐定之后便說道:“郗公誠是失禮,但畢竟長戍久勞,于社稷多有累功。如今既已去職,于(情qíng)于理都該稍作撫慰。若是中書困于職守不便表態,不妨由我私往拜會,稍作溝通?”
“你去見了那老賊,又有什么可說的?”
褚翜聞言后,臉色便沉了下來:“往年傒狗已是非法,如今徐州故案重犯!早知如此,當年對傒狗就該從嚴懲處,以警后來!郗道徽不是不知徐州得失對社稷安穩有多重要,他久享國祿,到最后還是選擇迫于強勢,將國恩棄若敝履,實在可恨!”
眼見堂兄神態如此激動,褚季野一時間也是默然,片刻后才沉吟道:“其實沈維周執掌徐鎮也未必就是壞事,最起碼其人長于戎務,如今江北軍務畢集一手,若(欲yù)配此尊位,肯定要再有殊功為繼。我也長于杜道暉書信私論,道暉多言北地局面大好,若真能達于內外如一,數年之內或可完全掃除河北余賊,屆時自可…”
“屆時海內只知沈氏,天下雖大,余子將無立錐?”
褚翜講到這里,語調也變得有些焦躁:“你不要以為臺中寡(情qíng)薄仁,最起碼就我而言,我可曾嚴阻沈維周入徐?甚至就連臺內事歸于一,我都要將你召回稍作補償,但沈氏以何報我?徐鎮如此大事,片紙通報都不曾有?他早已是驕狂成(性性),目中再無余子!”
關于徐州這件事,褚翜的態度還與青徐僑門有些不同,他不是不能容忍沈維周再接掌徐州,可問題是沈維周吃相實在太難看,要把江北事權全都執于手中,點滴都不外露。